暮色四合,千寻城内华灯初上,与城西贫民区的昏暗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白慕领着内心如沸水般翻腾、既有忐忑又怀揣着一丝微弱期待的石猛,穿过几条逐渐繁华起来的街巷,最终驻足于一处门庭不算显赫、却自有一股沉静肃穆之气的宅院前。
这便是令狐蕃离等人潜居的据点,门外看去与寻常富户无异,唯门楣上悬挂的“洛府”二字匾额,字体遒劲挺拔,隐隐透出不俗的风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白慕上前叩响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巷弄中显得格外清晰。片刻,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一名身形精悍、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仆役”露出半张脸。
见到白慕,他眼中警惕稍褪,微微颔,侧身让出通道。石猛跟随白慕踏入院门,一股异样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院中往来之人,虽皆作仆役打扮,粗布短衫,但个个步履沉稳如磐石,身形挺拔如松柏,眼神警惕而专注,行动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协调与无声的纪律,绝非他印象中那些散漫慵懒、唯唯诺诺的豪门奴仆,反倒更像……行伍中那些令行禁止、久经沙场的老兵!他心头疑云大起,忍不住以目光向白慕探询,白慕却只是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稍安勿躁”的眼神,并未多言,径直引着他向宅院深处那灯火最为通明、气息也最为沉凝的正房走去。
穿过一道月洞门,来到一处更为清幽的书房院落。廊下已点起灯笼,昏黄的光晕将青石板地面染上一层暖色。
书房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一个伏案疾书的剪影,姿态专注。恰在此时,书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个身影端着显然是刚用过的晚餐托盘,步履轻缓地走了出来。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穿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色棉布直裰,洗得有些白,却异常整洁。墨玉般的长仅用一根素净的木簪随意挽起,几缕碎垂落额前。
他的面容极为清俊秀逸,甚至带着几分越性别的精致,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皙,眉眼如远山含黛,在廊下灯笼柔和的光晕里,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朦胧柔光,气质清冷出尘。正是东方听池。
石猛何曾见过这般风姿卓绝的人物,一时看得目眩神迷,竟有些怔。
他见此人从主簿书房内端出餐盘,姿容又如此绝世,一个先入为主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下意识地用力扯了扯身旁白慕的衣袖,压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不确定和尴尬,瓮声瓮气地问道:“白慕大哥……这位……这位仙子般的人物,莫非……莫非就是洛主簿的夫人?”
他实在无法将这般人物与“男子”、“仆从”之类的字眼联系起来。
白慕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背过气去,连忙用力捏了石猛手臂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低声急喝道:
“闭嘴!休得胡言乱语!这位是东方先生,是洛主簿的至交好友,更是不可或缺的得力臂助!你再口无遮拦,小心惹祸上身!”
他心中暗叹,这石猛果然是个莽撞直肠子,这眼力见实在是……
东方听池显然将这番低语尽收耳中,他神色依旧平淡如水,不见丝毫波澜,只是那双清冷剔透的眸子淡淡扫了石猛一眼,目光如冰泉掠过,并未动怒,也无意解释,只是对白慕微微颔,声音清越如玉磬,带着清冷和疏离:
“白慕兄,这位便是石猛兄弟?主公正在用饭,你们直接进去便是。”
白慕连忙拱手,姿态恭敬:“正是,有劳东方先生了。”
东方听池不再多言,端着空托盘,衣袂飘飘,转身离去,仿佛一抹青色的云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院落的阴影中。
石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闹了多大的笑话,一张黝黑的脸庞顿时涨成了紫红色,讪讪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敢随意开口。
白慕无奈地摇摇头,拉着他,轻轻推开书房的门。书房分为内外两间,以一道珠帘相隔。外间陈设简单,一张方桌,几把椅子,靠墙放着书架,此刻权作日常起居和接待亲近客人之用。
令狐蕃离正坐在方桌旁,就着一盏摇曳的油灯,吃着极其简单的晚餐——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粟米饭,一碟不见油星的清炒野菜,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咸鱼干。他吃得很快,动作却丝毫不显狼狈仓促,只是异常专注而高效,仿佛进食也只是一项需要尽快完成、以便投入更重要事务的任务。
听到开门声,令狐蕃离抬起头,看到白慕和略显局促的石猛,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他放下手中的筷子,露出一个温和而不失威仪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招呼道:
“白慕,来了。这位便是石猛兄弟吧?来得正好,我这也刚开始,若不嫌弃这粗茶淡饭,便一起坐下,边吃边谈。”
他的语气平和随意,没有丝毫官场中人的拿腔作调,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
说罢,他也不等石猛回应,便转头对着门外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吩咐道:“听池,让厨房再准备两份饭菜送过来。另外,去请小莲姑娘过来一趟,就说她兄长到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东方听池在门外远远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
石猛有些手足无措地被白慕按着肩膀在桌旁坐下。他偷偷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洛主簿”。
年轻,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面容俊朗,线条分明,一双眸子尤其引人注目,清澈见底,却又深邃如潭,仿佛能映照人心,带着一种远其年龄的沉稳与洞察。他穿着最普通的棉布直裰,吃着和自己这乡下散修平日里相差无几的、甚至可能更为清淡的饭食,举止间毫无寻常官吏的骄奢之气与虚伪做作。
这份近乎严苛的朴素与毫无掩饰的真实,像一股无声的力量,悄然瓦解着石猛心中那堵用警惕和怀疑筑起的高墙。
不多时,厨房便送来了两份同样的饭菜,依旧是粟米饭、青菜和咸鱼干,只是分量更足,热气也更盛些。
几乎就在饭菜上桌的同时,书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得到消息的石小莲在一眼神锐利、步履沉稳的侍女打扮的女子的陪伴下,快步走了进来。
“哥哥!”
小莲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旁那个熟悉而魁梧、让她日夜牵挂的身影,眼泪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
“小莲!”石猛霍然起身,看着安然无恙、甚至气色比他被抓走时还要红润健康几分的妹妹,这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汉,眼眶也瞬间湿润通红。
兄妹二人再也抑制不住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悲喜,紧紧相拥在一起,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的诉说与确认平安的急切询问,充满了这间不算宽敞的外间,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分离后的恐惧、绝望与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
令狐蕃离与白慕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出言打扰。良久,兄妹二人的情绪才稍稍平复。石猛松开妹妹,仔细端详了她片刻,确认她真的未曾受到虐待,反而被照顾得很好,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转过身,面向一直静坐旁观、神色平和的令狐蕃离,猛地抱拳,深深一躬到底,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却带着江湖人特有的郑重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