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
方乘第二天清晨,不管不顾发来视频邀请。我正酣睡着,听到铃声烦不胜烦。但是那声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闹腾。
接通後,他一张脸炭黑炭黑,眼睛充满血丝,胡子没剃,脸颊瘦削如刀锋,头发乱糟糟像鸡窝。我本来眼神迷蒙,慢慢睁大双眼,缓缓起身,拿出支架立住手机。
他呼吸沉重,表情复杂,盛怒中极力克制爆发的怒火。
我像个做了坏事,被大人抓包的小孩,未语先落泪,泪眼婆娑瞅着他,等着他发落。他的脸由黑红转为平常。
“泠然,我父亲这边情况不稳定。可能要二次动手术。”他停下,哽咽地说不下去,他手抹了一把脸,“我奶奶···不知道哪个天煞的告诉她,晕了过去,昨天打了营养针才慢慢醒来。要是你····你···”他彻底说不下去了。
也许意识到如果我也出事,他会心梗到何种程度,他一口气喘不上来,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如一刀又一刀剜着心脏。
我的手指触碰手机,多想我来代替他负担全部的沉重,而不是雪上加霜。
“对不起····”千言万语也只能汇成这三个字。
他看了看我,低垂着头,杂乱繁多的刘海遮住他的眼睛,只馀他的鼻尖,嘟嘟的嘴唇,那两瓣唇蠕动着,蠕动着,良久也没开口。
我想要说话却梗在喉头。竭力挤出几句:“你更要保重身体,该吃饭时多吃饭,该睡觉好好睡觉···你爸爸一定会好起来,奶奶身体一直很好,这次也会没事···”正确的废话,却是我最真诚的关心。
他缓缓擡起头,脸上木木的,似笑非笑,张了张嘴还是阖上。
我不无担忧,“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我用的是陈述句。
他皱眉,压了那麽多事,鼻峰间见到印记。他闭上眼,“别说胡话。”那声音就像久未发音的嗓子艰难道出来。
“我没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你担心。”
他看着我,抿唇不言。
“李生说,天桥差不多建好了。就差後续收尾。会刻上你的名字嘛?”
他摇头,又点头。神思散乱。
我说了些别的情况,小乌龟戏水,晒背,抢食物;说了想去同学律师事务所做个前台;说了他干洗的衣服被洗衣店坏了洞,老板只肯赔几十块·······
他忽然问:“你一个人去的酒吧?”
骤然听到他说话,我怔了好一会,他定定地观察我的表情。
“你别听诺伊的,她急的,以为我一个人。我跟我表妹一起去的。她···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我被人缠住,酒保一起赶了那人出去。”
我听着我平淡声音说着谎话,一点不用打草稿,啊,不对,诺伊提醒过我。
他好像冷静地看着一部平庸的纪录片,丝毫未见起伏。“你撒谎撒地自己都信了吧。”
我仰起头,托起我的倔强骄傲以及自尊,“我去酒吧喝酒了,也幸亏我表妹来得及时。事情也过去。我会吸取教训。有些地方不适合我,也不会再去。我是成年人,会为自己的安全负责。你满意了?!”
他脸上散发戾气,咬紧牙关,“你最好说到做到。”
我的怒气自鼻腔喷出,扬手按掉挂键,打掉手机。
我知道在这种时刻,要隐忍退让以他为重,可是他的高高姿态,冷漠的话语,实在激怒我。加上两只手臂青紫一团,提醒我那天的耻辱和疼痛。我忍无可忍。
他没再打来,也无信息。我在期待什麽呢。分明是我挂了他的视频。
就这麽散了吧。两厢无言。他肩膀上沉重的负担,我不能分担半分。他还在傻傻坚持着什麽呢。也许他并没有在坚持。无声也是一种抗议,一种抗拒。
很多情侣,不就是联系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几近于无,接近于零,无疾而终,无言的结局,各奔东西。
但是,到了第三天,我没忍住,打给戴生。
叶轻舟曾评价戴生,看上去最可靠,他温柔,有耐心,体贴,没有哪个女的招架的住。
早年玩游戏没坏眼睛,近年疯狂地工作,眼睛度数增加不少,戴上一副金框镶边,让人生出一种斯文专一优质好男人的错觉。
但,这一切都是表象。自从他和初恋女友复合失败以後,处一个,世上伤心人多一个。他似乎是春天的暖风,但内里却是一座冰川。
和他谈什麽都不能谈感情。看起来人畜无害,却最伤人心。也不能说他逢场作戏。谈恋爱他都真心处着。他要分手,没有转圜馀地。唯一理由是他无缝衔接下一位迷人女士。
叶轻舟说,怎麽搞艺术的男人分手分得那麽的理直气壮呢,毫不怜香惜玉。我笑他,这不是你的专长麽。他哼哧否认,我又不是西门庆,专拣别人耍过被甩的女人。不过你,我可以考虑接手。
戴生对于我的来电,似乎毫不意外。
“方叔手术成功,找人请了最好的医生,肱骨接合很好。已经稳定了。前几天发烧,考虑到上年纪,所以保守治疗。”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轻咳两声,“···没事。他奶奶打了营养针,方叔手术成功,恢复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