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数多了,文康帝就有点不在意了,他习惯了母后总是在某一时刻倒下,然后找太医来看诊,太医说时日无多,但是母后就是一直撑着一口气不死,躺一段时间继续爬起来。
母后倒下了,母后躺下了,母后又起来了。
他以为这一次也跟寻常一样,但等他将萧云繁从地面上扶起来的时候,却听见嬷嬷高亢的喊了一声:“太后没气息了!”
周遭的人“哄”的一下围上去,而刚将萧云繁扶起来的文康帝也随之抬头望过去。
他在一群人影之中,瞧见了太后的裙摆,浓石榴色的裙子,红中透着几分乌色,飘乎乎的垂在地上,然后再也没抬起来过。
文康帝似乎呆住了,瞪着眼看着。
四周一下子变得十分吵闹,外头的御医来了,里面的嬷嬷在哭嚎,各种声音填满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厢房。
文康帝的心如擂鼓一般嗡震跳动,耳廓中响起“嗡”的一声,将厢房里其余声音都压下去了,有那么两息,文康帝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像是被丢进了水里,他的周遭浮现出来一个水泡,把他严严密密的裹起来,外面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直到身旁一暖,有人用温热的手掌抚上了他的面颊,
水泡破了,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皇上,您先移步去外面等,让御医为太后诊治,其余的事交给臣妾。”
文康帝惶惶的点头应下,被萧云繁服侍着穿上衣服,又送出厢房。
他在厢房外的回廊下站着。
当时正是七月尾,头顶上的日头灼着地面,像是蒸笼一样,很烫很热,可文康帝在这样的天气里,却渗出来了一层冷汗。
他甚至不敢看正视面前的厢房,只用余光瞟着。
厢房的临榻窗户半开着,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一线窄条的大小,这一条窄线里面不断有人走过,他想看又不敢看,方才母后倒在地上的样子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一条石榴红色的裙子在他脑海中飘来飘去,颜色越来越红,红到最后,像是一把干涸的血,印在他脑子里,他想到一次,浑身就跟着软一分。
方才嬷嬷喊“没气儿了”,没气儿了还能救回来吗?应该能,他们的御医这么厉害,一定能!莫说御医了,这宫里面还有蛊医呢!母后可是太后,天底下的所有好药材都在母后这,母后怎么会死呢?
他这般想着,心里才刚刚松下来几分,突然听见宫内传出来两声凄厉的尖叫。
“太后崩了!”
这一声喊如同一支利箭,射穿窗户、狠狠地刺进了文康帝的脑袋上,文康帝两眼一黑,竟然直接向后跌去,人软成了面条,怎么都站不起来。
一旁的太监跪着、扶着,厢房里的哭声飘出来,他脑子混混沌沌时,萧云繁以最快速度出来主持大局。
太后方才虽然说要将她打入冷宫,但是这不还没打嘛!既然没打,她就依旧能出来处置一切。
皇贵妃做这些,肯定是越俎代庖了,但皇城中的人却没多少抗拒。
因为以前也是这样,文康帝一直都是不顶事儿的,这皇城里做主的多是女人,最开始是太后,中间是烟令颐,后面是萧云繁。
——
太后的死讯迅速传遍整个皇城。
提起太后,所有人都会想到她进宫之后冠绝六宫,独得圣上恩宠、生下太子,母族强盛的过去,那时候的太后是何其的意气风发?
那时候的所有人,包括太后自己都觉得,她的未来一定是花团锦簇的,她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金丝玉的床上,她的儿子带着儿媳、孙子跪在床下面送她,她将有一个盛大的葬礼,体体面面的离开这个世界,被后世供奉一辈子。
但谁又能想到呢,这个一生风光的女人,在晚年却死的如此可笑,她死在儿子跟皇贵妃的厢房里,因为儿子不肯上朝,因为儿子被一个女人迷了心智顶撞她,活生生将她气死。
这消息一传出去,建业城里的大臣们就开始哭啊,嚎啊,说什么“国将不国”“君将不君”,哭个没完没了,一时间朝野都跟着动荡。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朝堂不是靠文康帝撑起来的,是靠太后撑起来的,若是太后死了,文康帝能做什么?
大晋江山是不是真要完了?
——
而当这消息送到听雨阁里的时候,宁月只觉得一阵麻木。
她觉得自己应该悲伤,可是却哭不出来,甚至,在她的心底里,还有一点隐秘的报复一般的痛快。
母后,你总是说我不如哥哥,当你被哥哥活生生气死的时候,你有过一点后悔吗?
如果你肯看看我,如果你肯让我继续坐在哥哥的位置上,今时今日,你一定不会是这个下场。
宁月又想,哥哥死了,朝政飘摇,就凭哥哥那个任人唯亲、胡搅蛮缠的性子,他一定没有心思去处理那些问题,更不愿意去打理朝政,而这个时候,却是将驸马提起来的好时候。
只要给驸马一个机会,驸马就能平步青云。
宁月立刻研磨写信,准备给驸马送去。
她从时局分析到处境,
写完这封信、宁月回看这封信时,突然有些怔愣。
这信上写出来的全都是朝政,是利弊,但看不到一丁点眼泪和悲意。
母后惨死,国祚飘摇,这种时候她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脑子里只想着她自己,这对吗?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人吗?
宁月为自己的变化感到心惊。
权势是一把利刃,它会将所有人的心上刻画,不管是大权在握的太后,还是端庄优雅的皇后,亦或者是可爱活泼的公主,都会被它削的面目全非,削到最后,每个人都活生生被刮掉一层骨血,变成另一幅模样。
她身上那层被娇宠出来的天真皮囊终于被削掉了,独属于烟家人的狡诈,冷血,狠毒初见端倪。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对不对,但最终,她还是命人将信封送去了林府。
这时的大晋里简直乱成一团,有虎视眈眈的皇贵妃和南雪国使臣,有一个蠢的要死的皇上,和一对暗怀鬼胎的姑嫂,以及远处即将逼近的齐王。
这一场纷乱的争斗,终于在大晋七月夏尾里,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