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久居权力中心,对朝堂倾轧、势力平衡、人心算计那一套的熟悉程度,早已浸入骨髓。此刻虽身陷囹圄,思维习惯也并未改变,直接说:“为什么一定要触碰律法,绕过去不行么?”
“殿下是说,不杀他,而是以利诱之?”原随云问。
长公主摇了摇头:“你这样做,就是开了先河。到时候不是这个小官要挟,就是那个海盗蹬鼻子上脸。一味回避,不是长久之计。”
“殿下的意思是?”
“官官相护,而最底层的官为了求财,与贼沆瀣一气,这种势力,一般一拎就是一串。”赵妙元说,“不如就乘此机会,借力打力,将他们连根拔起。把所有人犯的罪证整理清楚,交给朝廷。”
丁枫忍不住出言道:“殿下何出此言。我辈之人,朝廷恐怕早欲除之而后快,现在殿下却叫我们主动撞上门去?您是想让蝙蝠岛成为被连根拔起的一部分么?”
赵妙元笑了。
“你以为朝廷就这么嫉恶如仇?蝙蝠岛早在我们视线之中,若你们不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朝廷哪里肯分人手来管。”她轻描淡写地说,“毕竟,你这里做的,说到底也只是交易而已。”
丁枫一怔,就听长公主又道:“把握好此次机会,不仅可永绝后患,更能在官府那里卖个天大的好。让你们这蝙蝠岛,从见不得光的黑色产业,变成亦正亦邪,官府也得捏着鼻子认下的存在。如此一来,也能消弭一些日后被‘替天行道’的风险。”
替天行道,就是被楚留香那种大侠一锅端了。
丁枫没话说了,原随云也沉吟不语。片刻后,他才抬头“看”向赵妙元的方向,却是来试探她的:“一下子拔起如此多官员,其中不乏有些根基的,殿下难道不怕引起朝局动荡么?”
赵妙元嗤笑一声:“动不了。清官能吏才难得,这种结党营私的货色多得是,虽说也不能算没用,但实在不稀有。掰掉这一茬,自有另一茬顶上,随便找找都有能替的。”
丁枫忍不住插话道:“对殿下而言,自然轻松。但我们说到底只是江湖势力,如何能管得到这般层面?”
原随云微微朝他那边偏了偏头,虽未言语,丁枫却立刻噤声,垂首不语。
赵妙元挑眉,看向原随云:“你也这么觉得?”
原随云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温和笑意,说:“可以做到,但是费力一些。”
长公主就道:“你还是太嫩。”
这话一出,不仅丁枫愕然抬头,连原随云都怔了一下。
自他成为蝙蝠公子,掌控这庞大的黑暗帝国以来,还从未有人敢用这种词来形容他。他觉得新奇,忍不住失笑问:“哦?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需要那种详查之下才能定的罪状,你们现编个特别大的不就行了。”长公主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本宫听闻,巡盐御史张大人最近正好在崖州。”
张御史是朝中有名的铁面人物,正因如此,官家与刘太后才会将盐政这块交由他督查。
原随云神色微动,不禁道:“伪造盐案?”
丁枫忍不住“嘶”了一声。
官盐利益何其巨大,若那位指挥使最上头的保护伞,被人匿名举报在盐引、税银上出了纰漏,朝廷便会派人抄检和他利益相关的所有官员,指挥使肯定也逃脱不得。
而只要他们找准时机,往那些官员府邸里放些书信或者账簿……
这是必死之局。
直接绕过海盗案本身,用更大更敏感的盐案做引子,轻而易举将整个利益链连根炸起。底下那一串,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掉。
思来想去,丁枫也没找到纰漏,只不过……
“可若真闹出这么大的案子,谁敢接?莫非,要惊动开封府的包青天?”
赵妙元摇头,好笑地说:“你若把这案子递到包拯面前,以他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难保最后不会查到蝙蝠岛头上。”
“那该给谁?”丁枫下意识追问。
原随云和赵妙元异口同声道:“政敌。”
话音落下,赵妙元有些讶异,抬眼看向原随云。
却见原随云脸上面具般焊着的笑容消失了,一张玉颜没有表情,却诡异地透着专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了焦点,黑漆漆地“注视”着她。
“呃。”
赵妙元有点寒毛直竖,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转向丁枫解释道:“这种能结成一-党的官员,在朝中必然有对头。他们的政敌,巴不得抓住对方把柄,将其置于死地。你只需将罪证匿名送到对的人手上,他们自然会欣喜若狂,指哪打哪,绝不会刨根问底。事成之后,说不定还会记你一份人情,下次行事,也能多几分方便。”
这是只有常年久居上位的执棋者,才能一下就想出来的方式。
普通人遇到困难,只会想着解决眼前难题。而执棋者居高临下,心中所想一直是那枚将棋,自始至终却都不去动它,而是驱策周遭棋子辗转腾挪,借力打力。待到各方势力纠缠消耗,最终坐收其利的,仍是执棋者。
丁枫恍然,连连点头。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原随云忽然问:“此计确实能一劳永逸。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有被无辜牵连,罪不至死的人。殿下就不在乎么?”
赵妙元笑了一声:“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我记得这句话我跟你说过。”
原随云沉默了。
玩弄权术的执棋者,向来天性冷酷。他发现,自己与这位长公主殿下,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再开口时,他不再藏私,开始就着她提出的思路,补充细节,完善步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思维碰撞间,竟如同共用一个脑子,很快理出了极具操作性的行动脉络。
长公主潺潺如溪水的嗓音里,夹杂上寒冰一样的残忍,令人心折不已。
越谈,原随云越是心惊,也就越是欣喜,越是兴奋。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旁人的恐惧与臣服,这种思维上被引领的契合感,却是前所未有。
心弦如网线,被触动时,蝙蝠公子只会退守暗处,伺机而动。而兀自沉浸在合纵连横中的长公主,却并未发现他这片刻的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