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沉淀着的焦苦豆香,混杂着打印后散的、微涩的油墨味。
这几天,林弈的工作室成了一座时间的孤岛。
电脑屏幕上,《爱你》的旋律波被他一次次拖动节点,切割、拉伸、重塑。
系统面板幽蓝光晕的角落,那个为上官嫣然新歌定制的进度条,像一道无声的催命符,悬在那里,以像素为单位,缓慢而顽固地爬向终点。
那丫头贪心。
一量身定做的歌,似乎喂不饱她年轻身体里躁动的野心,还要搭上一个“有故事感”的mV脚本。
要求提得理直气壮,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她眨着那双灵动眼睛的样子。
早点做完,就能早点兑现给妍妍的承诺——那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歌,从词到曲,从编配到录制,都烙上父亲独一无二的印记。
欧阳璇偶尔会来。
脚步声总是先于人影抵达。
白天,那是璇光娱乐顶层总裁办公室走廊特有的节奏,高跟鞋的细跟敲击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声音清脆、稳定,间隔精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她是他的养母,是他前妻的母亲,是这座庞大娱乐帝国说一不二的女王。
那些层层叠叠的头衔,像她身上由顶级裁缝手工缝制、剪裁完美的套装,笔挺,光鲜,一丝不苟,把内里真实的轮廓与温度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但自从那个圣诞夜,那场混杂了特有气息的“游戏”之后,有些东西便彻底改变了。
私密空间门锁“咔哒”落下的轻响,灯光应声调暗,窗外的城市霓虹沦为模糊的背景。
那些白日里沉重的头衔与身份,便如同被一件件亲手卸下的华服,委顿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
剥落之后,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定位他是主宰,她是臣服者。
一个微微眯起的眼神,一次手掌看似随意却带着明确指令的轻按肩头,就能轻易唤出她那具成熟身躯里压抑至深的战栗,让她从云端的王座跌落,心甘情愿地匍匐,成为温顺的、只为他存在、因他而活的母狗。
养育之恩、长年累积的愧疚、彼此心照不宣的扶持、灼烧理智的澎湃肉欲,还有那更深层的、说不清道不明、早在三十年共同光阴里扎根于彼此血肉骨髓的相互依赖……所有这些复杂乃至矛盾的粘稠东西,在他们独处的、与世隔绝的私密空间里疯狂搅拌、持续酵,酿出的酒液烈得烧喉,灼痛灵魂,却也让人甘愿沉溺,至死方休。
欧阳璇比谁都清楚自己陷得多深。
像染上一种写入骨子里的毒瘾,每一次肌肤相亲都在加深烙印,每一次短暂分离都在加剧血液里的渴求。
而她,早在无数个被他填满又掏空的夜晚之后,放弃了徒劳的抵抗,把解药的定义,永久地改成了“更多”。
***
周三。这一年的日历就要翻过最后一页,纸张单薄,却压着无数人的期许与怅惘。
手机在堆满凌乱谱纸、铅笔屑和几个空咖啡罐的桌面上震动时,林弈刚把一段副歌的和弦进行从常规安全的4536,调成更富摇曳感、带一丝爵士色彩的251离调。
屏幕上,“妍妍”两个字伴着她对着镜头做鬼脸的实时照片跳出来,瞬间冲散了工作室里凝固已久的沉闷。
“爸……”听筒里的声音被背景隐约的吉他扫弦、键盘试音和女孩们叽叽喳喳的讨论衬得有些闷,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低落,“对不起啊,今年……不能一起跨年了。”
学校为百年校庆,砸下重金,包下了市里最大的星河演艺中心办跨年晚会,排场极大,却只限校友和特邀嘉宾凭电子邀请函入场,门票成了黑市上也难求的紧俏货。
林弈动用了过去娱乐圈残存的人脉,辗转问了一圈,得到的也只是昔日伙伴无奈而歉意的答复。
他最终只能接受现实——守在电视或电脑前看官方直播。
女儿林展妍所在的“三色堇”乐队,作为今年校园歌手大赛的冠军,被校方钦点为压轴节目。
这事她半个月前就兴奋地提过,小脸上闪着光,那是才华被认可的自豪,但光芒底下,也始终藏着一丝对不能与父亲并肩跨年的、浅浅的遗憾。
林展妍最近忙得像只被无形鞭子抽着不停旋转的陀螺。
期末考的压力、乐队密集的排练……父女俩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因为女儿住校,已好些日子没能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安心吃完一顿家常饭。
跨年夜这个被赋予特殊意义、本该温馨团聚的节点,被生生从他们原本就珍贵的共享时光里挖走,小姑娘那份混合着歉意与委屈的情绪,透过电波,带着温热的湿气,无声无息地漫过来。
林弈几乎能清晰看见她此刻的模样微微撅着粉嫩的嘴唇,可能正无意识地用帆布鞋尖,一下下蹭着排练室光洁的木地板,长而密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柔弱的阴影。
“没事,妍妍。”他向后深深靠在椅背上,把声音里所有可能泄露疲惫或失落的棱角仔细磨平,只留下全然的、柔软的安抚,“明天不就是爸生日嘛,咱们明天庆祝,一样的。跨年晚会是大事,好好表现,爸在直播里看着你,一秒都不错过。”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吸气声,像森林里迷路的幼兽出的、潮湿的呜咽。
“那说好了哦,明天一定要陪我,不许跑。”她的声音里重新注入了一点力气,带着女儿对父亲特有的、撒娇式的蛮横,试图用这种语气锚定这份承诺。
“好!”他答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仿佛这是世间最理所当然的安排。
总算,小姑娘的声音里拨云见日,重新透出些清亮鲜活的光泽。
又絮絮叨叨嘱咐了几句“别练太晚”、“注意嗓子”、“记得吃晚饭”,才在队友们“妍妍快过来合一遍!”的催促声中,依依不舍地挂断。
***
傍晚时分,窗外的天空像一块被水彩渐次浸染的灰蓝画布,暮霭沉沉,远方的楼宇轮廓逐渐模糊。
工作室里只剩下电脑屏保流动的、变幻莫测的光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无声流淌。
林弈揉了揉因长时间注视屏幕而干涩酸的眉心,指尖在手机通讯录那个熟悉的号码上停留片刻,感受到屏幕玻璃传来微弱的震动反馈,最终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