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语气太重,让女儿更加伤怀,沈尚书语气转柔道,“说来还有一桩喜事。”
“今日急召入宫,实因陛下念及你夫君查办李仕汝一案有功,早先便允诺要封你为一等诰命。如今恰逢北境王册封之礼未行,陛下有意将这两桩喜事并作一处,在岁末前好生操办。”
沈尚书捋了捋胡须,继续道,“为父身为礼部尚书,建言当此多事之秋,诸事宜从简。故而七日後在宫中为你行封诰之礼,既全了天家体面,又不至于太过张扬。”
何年掌心掐出深深月痕,却强自镇定道,“女儿省得,一切但凭父亲做主。”
沈尚书见罚她抄了这麽久的祖训,果然成效卓着,不由欣慰道,“看来这番惩戒,确实让你明白了些事理。”
他向女儿招招手,将其唤到身边後,从案上的匣子里,取出一份商路图册,指尖轻轻叩击在大宁以北的御道上。
“这几年宋家把持北境商贸,沈家为避其锋芒,只得将生意南移。如今宋家倒台,你叔父也觉北珠开采利润丰厚,这些日子,北珠在京城已是‘一珠难求’的稀罕物。我和你叔父观望朝堂许久,现在风波已平,你叔父的商队明日抵京,後日便啓程北上。你若有什麽体己之物要捎给将军,大可托他带去。只是这北珠生意,你就不必过问了。”
见女儿面露不解,他又缓声解释,“为父观陛下近日动向,似有与北境议和之意。如今陛下身边再无奸佞,待战事平息,咱们正可开拓采珠之业。届时将军若愿卸甲归京,你们夫妻也能共享太平。若将军不愿回京,那也有我和你母亲照料着你。。。。。”
他目光挪向女儿,“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养胎。。。。。。。"
“父亲!”何年突然打断,眼中尽是不甘。
这些日子她百般隐忍,事事顺从父亲,就是为了能在商队安插心腹,将暗中购置的粮田与军中所需相连。若按父亲所言,这商队岂非真成了只为牟利的寻常商旅?”
“父亲为何不让女儿插手采珠一事?北珠生意是女儿一手谋划,商机是女儿发现的,京城造势是女儿安排的,就连将来寒河采珠,也全靠我夫君保驾护航。父亲就这样将我撇开,未免有失公允!”
“胡闹!”沈尚书蹙眉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插手商事成何体统!况且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经商,你叔父为了沈家生意,不惜放弃仕途,你如今这般行事,让将军如何自处?”
何年眸中闪过一丝锐色,“先祖皇帝立法禁官营商,原为防蠹吏害政。然则满朝朱紫,谁人府上不藏着几处买卖?哪位大人名下没有几处産业?不过借他人之名经营,借手段行遮掩罢了。”
她擡眸直视着沈尚书,“女儿殚精竭虑筹谋至今,父亲却要釜底抽薪,这岂是诗礼传家之道?这难道就是沈家的家风?”
“放肆!”沈尚书脸色铁青,“为父何时短过你的吃穿,缺过你用度?这般锦衣玉食养大,怎养出一身刁蛮脾气?一股子商贾市侩?你若是缺银子使,就说个数目,我叫你母亲账上支给你,你只管安心养胎才是正事!”
何年不满道,“父亲,您可曾注意过,母亲每日寅时三刻便起身,每日管理家宅内务,常常忙到连盏热茶都来不及喝。。。。。。这样的景象,女儿看了整整十八年。”
她擡眸间,眼中似有星火,又似有泪意。
“幼时,我只觉得母亲小题大做,喜欢没事找事,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才会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无关紧要的事情琐碎化。现在我才明白,女人们拘于後宅,便是生性要强,诸事都要求个第一,也只能在这些琐事上争强好胜。”
“年节回礼厚薄之差不过毫厘,祭祖牲醴新旧之别不过旦夕,祠堂香烛断与不断根本无人在意,可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耗尽了一个将门之女全部的锋芒。因为这後宅方寸之地,便是女子全部的疆场。”
茶汤微漾,映出她唇角苦笑。
“女儿记得小时候读民间杂记,有个乞丐睡在稻草堆里,却说他将来要当宰相。女儿当时以为,旁人定会笑话他,可周围人皆目露敬色,赞其志向高远,不再像从前那样轻慢他。因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小乞丐,焉知没有鸿鹄之志?而女儿幼时读史书,说前朝柳相年轻时,虽然还未曾功名在身,却指斥朝堂腐败,怒骂奸人当道,後人颂其耿介敢言,有诤臣之风,魏晋风骨。。。。。。”
“可同样的情况下,女儿哪怕只是私下里说,只在父兄面前说些朝堂是非,父亲却也要我日日抄写祖训,以示警醒。而同样的话,长兄当日也说了,父亲只是要他慎言慎行,不要招致祸端而已。”
“父亲。。。。。。”何年忽然指尖收紧,满脸都是郁色,“乞丐说要做宰相是有大志,女儿若是说要做宰相,父亲作何反应?同样,乞丐若是想要做皇帝,衆人不过笑他痴妄,却不觉得有问题,因为人人都想做皇帝。可若是女儿说自己想做皇帝,父亲又作何反应?恐怕父亲定会以为我身中邪祟,该在家中关禁闭吧?因为女人怎麽能想做皇帝呢?女人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呢?人人都会想的事情,女人想一下,都匪夷所思!”
何年顶着沈尚书惊愕的神情,一字一顿道,“父亲觉得公平吗?一个乞丐都能肖想的事情,女儿却想也不能想。哪怕女儿天生聪慧不逊男儿,出生世家身份高贵,夫君更是不世战神,我却不能肖想。。。。。。。人人都能肖想的东西,因为这个世道不拿女人当个人,父亲也不拿女儿当个人。。。。。。”
沈尚书脸色骤变,指着女儿脸的手指头颤抖着,却一时说不出话。
却听女儿含泪道,“女儿少时争强,只能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拔得头筹,换来一些京城虚名。这些虚名过去让女儿很受用,可如今看来,又有何用?现在女儿已经嫁作人妇,若是循着过去要强的性子,不过是如同母亲那样,将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没有一点纰漏,争取让京城人人都道,我是第一贤妇。。。。。。可我要这贤妇的虚名,又有何用?”
沈尚书气得跳脚,“你这孽子,凡事非要争个第一不可?为父何时要你做那劳什子‘京城第一贤妇’?分明是你自己处处要强。。。。。。”
何年反唇相讥道,“可当年父亲教我读《论语》时,亲口教诲女儿,要‘见贤思齐,敢为人先’。女儿如今不过践行父亲教诲,怎麽父亲反倒踌躇了?”
“你。。。。。。”沈尚书气得一时语塞。
何年眸光坚定,“北珠的商机是女儿最先发现,市价是女儿一手炒热,女儿的夫君更是执掌整个北境。若父亲执意要将女儿排除在外。。。。。。。”她语带威胁,“这采珠的生意,恐怕父亲和叔父,也别想顺利做下去!”
“你。。。。。。”沈尚书拍案而起,指着女儿的脸道,“你平日任性妄为,为父念在你年纪尚轻,且没有捅出篓子,这才没有深究,如今你竟敢。。。。。。”
“父亲明鉴,”何年不疾不徐地福了一礼,“没有捅出篓子,就说明女儿凡事有分寸。行事虽然大胆,却从未出过差错。女儿行事既然有分寸,为何父亲管教毫无分寸?我现在既已成婚,夫君未曾置喙,婆母不曾质疑,父亲为何揪着我不放?这岂不是越阻代庖,不合礼数之举?”
“够了!”沈尚书重重拂袖,“你若执意要插手,须得答应三个条件:一不得抛头露面,二需徐叔总揽,三。。。。。。”
“父亲,”何年根本不想听他安排。“徐叔是你的人,而我有自己的亲信。”
她展颜一笑,语带蛊惑道,“不如这样,商队分作两队,叔父统管一队,女儿安排亲信掌管另一队,两队轮流交替进入北境,彼此配合又不至于相互干扰。”
“至于利润。。。。。。”她伸出四根纤指,“女儿只要四成,馀下六成中,想必叔父自会孝敬父亲两成。”
沈尚书这会回过味,眯起眼睛质问道,“这些算计。。。。。。是李信业教你的?”
何年本来就恼李信业,他去北境後接连送回两封家信,她一封都没回。
现在听父亲这麽问,大言不惭道,“自然是他的意思,父亲也说我嫁为人妇了,自然要听夫君的吩咐。他辛辛苦苦护着商队在寒河采珠,若是一分不得。。。。。。”
“罢了!”沈尚书摆手不耐道,“那就按你说的算。你早说是女婿的意思,为父岂是这等贪得无厌之人?”
“既如此。。。。。。”何年瞬间恢复乖巧模样,“女儿这就去安排!”
她行礼告退,宛若方才父女争执从未发生。
沈尚书看着片刻前,还冲自己吹鼻子瞪眼的女儿,这才惊觉让她抄了这麽久的祖训,字迹越发规整,宛若沉水,只是这野性子学会了收敛和僞装,却并没有磨平半分。
可他如今,竟是连管教她的资格,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