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她忽然格外清醒,眼神清明地看着我,甚至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阿缘,你来了。”
“姐姐。”我连忙凑近。
“外面……是不是天亮了?”她望着窗外,虽然厚重的窗帘并未打开。
“是,天亮了,今天天气很好。”我柔声应答。
“真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缥缈得像烟,“我好像……梦见小时候了……娘亲带我去看灯……那麽多人……那麽亮……”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又陷入了昏睡。
我握着她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我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这座富丽堂皇的长乐宫,终究成了囚禁她丶耗尽她最後生命的华美陵墓。
楚穗偶尔会来。他总是站在殿外,隔着帷幔看一会儿,问几句太医的话,便沉默地离开。他的背影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孤寂沉重。我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是愧疚,是悲痛,还是仅仅是一种对命运无力的默认。
有一次,我离开长乐宫时,在宫道上遇见了他。他似乎是刚从奉先殿处理完政务过来,眉宇间带着浓重的倦色。
“陛下。”我屈膝行礼。
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我微红的眼眶上,沉默了片刻,问道:“她……今日如何?”
“娘娘方才醒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又睡下了。”我低声回禀。
“说了什麽?”
“说……梦见了小时候看灯。”我如实回答。
他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黯色。他什麽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走了很远,回头望去,他还独自站在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入那朱红宫墙无尽的寂寥之中。
除了长乐宫,我极少外出。但身为贤妃,总有些场合无法避免。
先帝丧期过後,宫中陆续恢复了一些必要的节庆和祭祀。作为四妃之首(虽然目前後宫只有我一人有正式册封),我需出面主持一些小型宫宴,或是陪伴新晋的宗室命妇。
就是在这样的场合,我再次见到了常氏。
她竟然也出现在了宴会上。坐在宴席末端,低着头,几乎缩成一团。她比生産前更瘦,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神怯懦,躲闪着别人的目光,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有人跟她说话,她便会吓得一哆嗦,语无伦次。
听说,二皇子兵变失败後,陛下念她生産受损丶神智不清,便给她封了一个嫔位,乃一宫主位
看着她那副模样,我心中五味杂陈。曾经的娇俏灵动,如今的痴傻惊惶,都是这深宫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我们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旧怨,早已在更大的风暴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还有一次,在御花园,我遇见了被乳母抱着的丶常氏所出的那个早産的小皇子。孩子已经快一岁了,依旧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但眉眼依稀能看出常氏的影子,安安静静的,不太爱笑。
乳母见到我,慌忙抱着孩子行礼。孩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心中微软,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柔软的脸颊。他竟没有哭,反而眨了眨眼。
“皇子殿下很乖巧,就是身子弱些,太医说要仔细将养。”乳母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麽。这个孩子,他的出生伴随着阴谋与死亡,他的母亲已然半疯,他的未来在这深宫之中,又将如何?
新帝登基已近半年,朝局逐渐平稳,选秀充实後宫之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礼部递了章程,太後(原先後宫的德妃,被楚穗尊为太後)也召见了我几次,言语间皆是询问我对未来嫔妃人选的看法,实则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或者说,是皇帝借太後的口来试探。
我能有什麽态度?我只能垂首恭谨地回答:“一切但凭陛下和太後娘娘做主。臣妾只求後宫和睦,能为陛下分忧。”
太後对我的“识大体”似乎很满意,赏了不少东西。
选秀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京城的高门大户。永寿宫也因此变得“热闹”起来。一些嗅觉灵敏的宗室女眷丶朝廷命妇开始以各种理由递帖子请安,话里话外打探消息,或是推荐自家适龄的女子。
别冬对此愤愤不平:“她们这是什麽意思?打量着娘娘您好性儿,想来钻营呢!”
我只是笑笑,命人一概挡了,只称病静养,不见外客。
我知道,这才是开始。很快,这沉寂的永寿宫就会迎来新的主人,更多的莺莺燕燕,更多的明争暗斗。楚穗需要借助婚姻来平衡前朝,巩固权力,这是帝王的宿命,也是後宫女子永恒的悲剧。
一夜,我偶然调香至深夜,忽闻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箫声。曲调苍凉孤寂,在寂静的宫夜里传得很远。
是《梅花落》。
我推开窗,循声望去,箫声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或许是紫宸殿的方向。
是他吗?
他也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感到孤独吗?也会想起东宫那片梅林,想起雪夜的长亭,想起那些早已逝去丶或被彻底改变的人和事吗?
箫声断断续续,吹得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生涩,仿佛吹箫之人心事重重,难以成调。
我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直到那箫声渐渐低下去,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窗外,月色清冷,海棠树的影子落在地上,枝桠纵横,像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我关上窗,隔绝了夜色和那不该有的心绪。
他是皇帝。我是贤妃。
这条早已划定的鸿沟,谁也跨不过去。
能在这永寿宫中,求得一方安静天地,便已是奢望。
至于其他,不想,不问,不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