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慕松就是初入府那夜送不染回和雅小筑的那个小厮。他也就比不染大四岁,可看着却不是一般的老成。这人话不多,做事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虽欠缺了些活力但胜在够稳当。他相貌平平,中等个头,瞧着也并不壮健,可他那力气真不容小觑,四五十斤的一副甲,人家就跟拿个瓦片儿似的丝毫没有压力。他是早几年荼蘼随将军四处游走时相中买下的奴仆之一,赵氏当然相信荼蘼的眼光,她安排到自己身边的人,赵氏只管用,从不过问。
“有劳了。”不染客气道。
“应当的。”慕松眼皮都没擡,简短应了一句。
不染一直关注着慕松,见他怀里抱着甲,还能腾出一只手把有悔也给捎上真是既惭愧又佩服。直到慕松出了院门奔库房去了,不染的注意力才又回到赵氏身上。
“将军即刻用饭吗?”
“我一身汗,洗了再吃。”
“水都备好了,不染,你去伺候将军沐浴吧!”荼蘼道。
“什麽?沐浴?!”不染在心中暗自惊叫。
赵氏的独立性很强,没回府那阵子,除了上心他的饮食,帮他梳个头丶刮个脸丶叠个被什麽的,沐浴的事不染是不管的,洗刷穿云倒是常事。此外,营中与不染相熟的兵士每每喊他一块洗澡,他总是要找各种借口拒绝,他不是腼腆磨不开面子,只是生性各色。李茂谦还是个低龄儿童时便已经开始要求自己一个人洗澡了。一帮大老爷们儿光不出溜的集体沐浴这种事,在不染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将军对此倒是驾轻就熟,他这个人不仅没有架子还不爱搞特殊,去兵士将官通用的澡堂洗浴那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麽?有什麽好匪夷所思的!至于在私宅的浴房沐浴,没个小厮侍应在旁那实在说不过去,这份差事论起来原该不染担当,所以他再不情愿也得去。
不染磨磨唧唧的杵在衣裳架子前收拾赵氏脱下来的衣裳,皱着眉头,羞臊得快要晕过去了,他可是全看见了,肩膊上轮廓分明的线条丶挺拔宽阔的脊背丶一块块坚实的腹肌,还有……咳!不染虽心爱赵氏,可他毕竟岁数还小,哪经得起这样的刺激。至于赵氏,更是有与年纪不相符的心思单纯,人家可没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他盘算的是再正经不过的事。
“来帮我搓搓背。”赵氏招呼道。
“什麽?!搓背?!”又是一阵暗自惊叫。哪怕是自己的亲爹亲哥哥不染也没给搓过一回背。奈何主子招呼了,他总不能扭头走人吧。
“将军背上怎麽那麽多道浅浅的印子?刀剑竟如此厉害,连那麽厚的护甲都挡不住麽?”赵氏背上的伤疤成功的转移了不染的注意力,让他不至于真的晕死在浴房里。
“这些不是兵器所伤,我少时顽劣,没少挨我父亲的藤条。”赵氏一语带过。
不染不解,觉得顽劣就玩劣吧,怎好下这样的狠手?赵氏此刻已经闭目养神了,所以不染也没再多问。
北地的这个暖春更多的惠及在白日里,太阳落山後还是冷得透心的。不大一会儿浴房里便“云雾缭绕”了,不染穿得本就厚实,教这热腾腾的水汽一蒸,额上身上都冒了汗。
“这浴房里太热了,你沤了一身汗吧?要不着人把水换了,你也洗洗。”将军洗好後直接站起身,边问边伸手找不染要帕子。
“哎呦!真是要死了!”不染在心里直抱怨,给赵氏递帕子的时候故意别过头不看他。
“呵~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将军瞧着不染窘迫的表情,泛红的脸孔,不禁笑出了声。
“啊?噢!将军,你都不觉得难堪吗?一丝都不挂的,全都教人看去了。”不染说这话的时候,拘着手,眼睛一直往斜上方的房梁上瞅。不知是不是浴房里水汽太重的缘故,这位小朋友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流畅了。
“都是爷们儿有什麽好难堪的!还是你觉得我怕被你看去了不成?咳!”将军这後半句才出口就觉得不妥极了,他也有些红了脸,还好不染忙着研究房梁,没顾上看他。
“都是爷们儿该避讳也是要避讳的。”不染低下头又开始扣手指,顺便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可知我从前在家,沐浴完了直接伸开胳膊往那儿一站,都是小厮帮我抹身的!到了军中之後才开始什麽都自己做,若教你早几年遇见我,你八成已经窘死了!”
“快穿上衣裳吧!”不染觉得好神奇,怎会有人如此不害臊,光着身子呢还那麽多话。不染有些不耐烦的把里衣塞给赵氏,扭头就想走。
“回来!问你要不要洗呢!”将军叫住不染,忽而正色道。
“我回去再洗!”不染斩钉截铁道。
“那你把里衣换下来,一身汗出去风一飕必得着凉,给!先穿我的!”将军说着从柜里又拿了身干净的里衣扔给了不染。
“不用了吧!”不染那各色的,要他在旁人面前换衣裳跟要他命也差不多了。
“别废话!我得看回来才公平!”将军说这话的时候满口匪气,不染甚至都怀疑这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既威严又温和的正人君子。如同被恶狼盯上的小羊羔,不染觉得自己真是弱小无助又可怜。
“你这身上倒是干净,竟不见半点伤疤!”将军说看回来,还真就没动地方看得仔细。不染背对着赵氏,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裳,他感觉自己的手脚这辈子都没这麽麻利过。
“爹爹最是温和,我也只挨过他那一巴掌而已,娘亲虽强悍,但也只是偶尔嘴上斥骂得狠戾,从不真的责打我与哥哥。”
“在塞外的时候,不是说会挨鞭子麽?”赵氏绝不是不体面的人,他方才的操作不过是为了求证些事。比如,不染与自己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赵氏希望自己被骗了,如此他就能毫无留恋的遣走李氏了,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爱情。当他真的从细节上瞧出错漏时,心中涌起的只有失望却不见气愤。更恐怖的是,即便证实不染是个骗子,自己对他的爱慕也依旧没有消失。
“每每那恶徒甩起皮鞭,爹爹和哥哥总是死死护着我,就像那个外族女人护着自己的儿子……应落在我身上的伤疤都是他们替我担的……”不染再度伤感。
“嗯!不说这些了,我饿了!快开饭吧。”赵氏就这麽理直气壮的信了,不染的伤感他虽看在眼里却没像往日那样软言慰喻,只因他高兴得顾不上安慰人了。前一秒还疑窦丛生,下一秒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自己看上的人并没有骗自己真是可喜可贺。至于遣走不染这事赵氏早忘脖子後头去了,反正很多事到头来也只能是个想法。
“是!”不染应得痛快,他可算解脱了,逃也似的奔向了他的宝贝食盒。
“一个孩子能骗你什麽?!闲的慌啊,非刨根问底!”不染走後,赵氏边穿戴边自言自语。显然,他的信任从一开始就基于他愿意相信。从此以後,赵氏再也没有怀疑过不染的身世。
孩子怎麽就不能骗人了?本该多方求证丶综合考量才能得出的结论,赵氏却仅凭一面之词就信了又信。以赵氏而今所处的位置一旦上当受骗那付出的代价可就不是身家性命那麽简单了。他一直是个谨慎的人,没理由教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轻松揭去了怀疑,赵氏对不染的信任犹如他的爱慕一样,莫名到可以用本能来解释。这些没有根基的真情实意堂而皇之的存在在两个人之间,你可以说这是缘分使然也可以称之为理智的失序。区别就在于,若到底错付了也只能怨怪自己当初鬼迷心窍瞎了眼,可若是一击即中,那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灵犀相通丶眼亮心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