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思道在一片死气之中寻到了这两个活人。不及多说什麽,他赶忙把虚弱的赵氏扶上了车,迅速赶回大营。来的路上他见到了歪歪扭扭尽力把自己钉在马背上的方氏和叶氏,这个平日里三天两头就要不着调一回的公子哥儿关键时刻倒是没掉链子。通过方氏的口述,李副将很快就掌握了敌部的基本情况,他安排人护送叶方二人先回军营。他知道形势不妙也预见到了赵氏大概率会伤重,遂特意叮嘱方先生这位名动晔城的杏林圣手务必留在营中待命。後令大部兵士沿途收拾残局,自己则带上一队精锐火速前往救援。
车外的雨水噼啪的打着车顶窗门,车里不染的眼泪也噼啪的落在了赵氏身上。他的泪水自带了一种沉重,这是爱的重量也是骄傲落地的闷响。不染十分清楚,如果遇险的人里没有自己,赵氏一定不会来得如此匆忙,草率得如此明目张胆。他的血还在流着,交融在不染的泪里。即便精神渐趋迷离他仍在这种交通中感到了无尽的爱意,就在那一刻赵氏确定自己已收获了爱情……
李氏一直是个强悍的人,他的前半生中从未真正後悔过什麽。哪怕在草原的某片沼泽旁凝视罪恶的深渊。但此刻他却无比的後悔!他後悔背负了爱的沉重也後悔自己因一时疏忽而永失自由。赵氏的奋不顾身对不染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奴役,他所有的一切都在赵氏炙热的血和冰凉的雨中崩坏。他世界里的既有秩序已被赵氏推倒重建,自己的馀生都将被赵氏掣肘,不染已经预见到了这种可悲。事到如今,悔之晚矣!他只能庄重的接过铁链亲手锁住了自己,乖乖钻进赵氏为他打造的牢笼,完成了从一个桀骜不驯的生灵到一个不折不扣的奴隶的伟大转变。
经医官诊断赵氏的刀伤共十几处,万幸没有贯通伤且未伤及要紧的血脉,这才得以活着回营。一名医官从帐中出来,边擦着手上的血边同衆人交代了赵氏的伤情。军中的这些医官见惯了断臂残肢丶肠翻肚外,对各样狰狞恐怖的外伤早就习以为常了。在他们看来,赵将军这身刀口实在是含蓄优雅的,根本算不上什麽重伤。故而面不改色说得甚是轻松。殊不知自己那个毫不避讳的擦血动作已经快要了不染的命了。
方先生经营的固元堂听名字就知道是间善内治外调的医馆。他跟军中那些医官专精的方向不同,在他的认知中气血是一个人存续天命的基础。如有虚损劳伤必得好好补益调养以免後患无穷。即便是个素来壮健的汉子骤然大量失血也不免凶险,他替赵氏诊过脉後便匆匆回固元堂去取灵药了。临走前他还不忘关照那小奴,告诉他无需忧心,自己定可助将军一臂之力。那小奴才算感到了些许踏实。
衆人散去,各自忙活着各自的事情。不染差人烧了热水送进帐中,他手脸各处的血迹早已凝固,他洗干净自己,看着铜盆里已在水中晕开的猩红心中竟也没有生起丝毫波澜。他甚至觉得自己乳白色的锦缎衣裳搭配起那尚算鲜艳的血色反而更显华丽夺目。可他不敢往後看,只瞟一眼镜里赵氏沉睡的脸他也顿觉心胆俱裂。即便所有人都告诉他赵氏没有大碍,他心里的风暴依旧无法停止。
他不断回想赵氏的每一次温柔丶每一次婆妈丶每一次昭然若揭的爱和怨妒,回想他的慈悲丶他的软弱丶他的後悔与坚持……他把脸埋进赵氏掌心轻轻的磨蹭,像个狸奴用头磨蹭自己心爱的主人。他要在赵氏身上标记自己的气息,决意得到这个愿意为自己付出生命的男子。无论俗世的规范允不允许他这麽做。这场日落前的血色风暴唤醒了李氏最原始的欲望与热烈,这种激情将盖过所有潦草的感恩戴德,成为李氏最直接也最实际的报答。
兵士们连夜将遇害百姓的尸首用板车悉数拉了回来,在营中的空地上一个挨一个的整齐排开,风掀起盖着尸体的白布,露出泛着铁青的脸孔或手掌。血干透後颜色会渐渐暗沉,凝结在衣料的纤维里再怎麽也别想洗干净了。
“贫寒人家就连这样脏污的衣裳也要扒下来让活着的人继续穿的!”不染这样想时,两个兵士擡着一具未盖白的尸首从他身边经过,那圆睁的双眼,瞳仁灰白空洞,惊恐的表情随着死亡的降临而凝固。那只在颠簸中耷拉下来的手,依次划过了不染的小臂和指背。那种梆硬且冰冷的触感十分鲜明,死亡也因此而变得生动。不染不禁泛起了一阵恶心。
他只觉晦气快步回了中军帐,进来却发现不知谁人竟将赵氏身上的薄被盖过了他的头顶。不染甚感愤怒上前一把掀开被子後看见的却是赵氏青紫的脸。环在他躯干上那条口吐黑芯的铁蛇还在瞪着眼睛不断的绞紧身体,不染想都没想伸手欲将那邪物扯下,不料却狠狠的被咬了一口。在那对长而弯的尖牙刺进皮肉的瞬间不染骤然惊醒,他急促的呼吸直到确认这只是一场噩梦以及再次看到赵氏安睡的侧脸时才得以平缓下来。
不染跪坐在床前一直守着赵氏,不知道什麽时候竟睡了过去。他料定了自己总要发一场噩梦,他原以为找到梦里的合该是那个被自己亲手了结掉的家夥,李不染可不怕什麽恶鬼索命。那鬼魂若来,不染确信自己很敢再杀他一次!他的痛点既不在此又怎麽可能因此而造出噩梦呢?他内心真正的恐惧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赵氏的身死。至于什麽杀生害命之类的事由根本不可能给不染这样的人造成任何的心理负担。
即便从赵氏的脸上能看出正在恢复的血色,但不染却怎麽也忘不了梦里那张青紫的脸孔。他又泛起了恶心,这与他梦里那具无名尸碰到自己时袭来的恶心不同,那种恶心单纯的来自于嫌恶。而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赵氏身上的某种未知死亡所勾起的恶心则来自巨大的精神恐惧而引发的强烈生理反应。他踉跄着出了营房,好容易止住了阵阵干呕,擡头又望见了远处的一片白茫茫。不用想也知道一块块白布下盖着的都是遇害百姓的尸首。可见不染梦里的景象也并非全是虚幻。
不染熟悉死亡,短短两年光阴它在不染的命途里集中的爆发。这本身没什麽可怕,也从未引起过不染生理上的不适。可他直面已经进入尸僵阶段的尸体还是头一回,他忍着心内的嫌恶用指背碰了一下某具尸体,绷紧的肌肉冷得像大地,梆硬得像石头……不染丰富的想象力把这种死去复制在了赵氏的身上,恐惧激烈而无情的再次向他袭来,他的心刹那下坠。
思道远远看见了坐在一具尸体旁打愣的不染,他查看尸首时发现其中有个人穿的是将军府仆役的常服,便很自然的以为不染在寻人。思道想上前扶他,却偏想起了初见时的不太愉快。他犹豫过後还是觉得放着这位本家儿不管有些不合适,遂鼓了勇气过去同他说道:“你可是在找将军府的那个小厮?他的尸首我已着人单独停在後头的营房了,起来吧地上凉!”
“多谢”不染的语气十分平淡,眼神更是透着冰冷。他没理会思道伸过来的手,自己撑着地起了身,不失礼貌的与思道作揖後转身就走了。思道的心在不染冷漠的眼神里震颤了一下,在一片暗淡之中,他终于发现了少年耀眼的美丽,也是从那时起他心里开始存了疑窦,关于赵氏的那些反常和奋不顾身。
不染走得很慢,他脑中老是闪过赵氏拼杀时的背影。他仿佛又躲回了那辆马车里,透过窗口眼睁睁看着赵氏被逼入绝境。他的心不断重复着当时那种五内俱焚的灼痛,他的精神开始恍惚,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麽到的夥房。直到方先生枯瘦干燥却温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胳膊,不染才又回了神。
“小哥儿可用过早饭了没有?昨日夜里可休息好了没有?”方先生瞧出了不染的异常,顺手摸了他的脉,确定这孩子离晕厥恐怕是相距不远了。
“这可是您给将军备好的汤药?”不染并未作答,只指了指桌上正冒着热气的那碗药问道。
“正是!”方先生说着拦下了不染朝药碗伸过去的手“哥儿现下有些虚了,还是差人端去吧!这有碗小米粥,哥儿先喝了也好缓缓!饭後再服些安神的丸药便去歇着吧!”
“多谢先生好意!将军还没醒,我也没有胃口,实在吃不下!等我给将军喂了药,烦劳先生再去瞧瞧他!”
“那自不必说!哥儿无需过于忧心,将军宅心仁厚,济世救苦的胸怀老朽早有耳闻。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将军定可平安过关的!哥儿且安心便是!”方先生昨晚已诊过赵氏的脉,赵氏能不能平安他自然心知肚明。相比赵氏他自认不染的状况倒是更堪忧些。
“承先生吉言!”不染振了振精神,施礼後便端着药走了。
不染握起赵氏的手尝试轻声的唤了唤他,那人很快睁开了眼缓缓眨起来。仿佛自己只是在某个寻常的清晨,从一场并不离奇的睡梦中醒来。完全没什麽为难。
“手这麽凉,脸色也不好。”赵氏的双眼和心思习惯性的又聚焦在不染身上“这衣裳是要不得了,你也不去换换。”
“你别说话!先把药喝了!”不染喂了一勺汤药到赵氏嘴里,感觉有什麽东西正急切的要从眼里涌出来。
“你这是要哭麽?”赵氏注意到了不染泛红的眼圈,即便他正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惨相“呵!与那贼人对峙的劲头哪里去了?”赵氏面上的血色尚浅,但也足够他嘲弄那凌乱破落的小奴才了。
不染也不说活,可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的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他一勺勺往赵氏嘴里送着汤药,赵氏没觉得药不好喝,他尝到的只有不染泪水里那股波澜壮阔味道。
“我没事别哭了。”赵氏温柔安慰道。
不染就这麽跪着,他紧紧蹙起的眉头,轻轻颤抖的嘴唇,还有那双如泉眼般汩汩涌着泪水的眸子,诉说了他所有的恐惧和後悔。未及赵氏伸手抚去他满眼的泪,不染便一下子扑在了赵氏的怀里。他哽咽着说了句“对不起”之後伏在人家胸口上哭了很久。
营中统共排了三十一具尸首,城门一开各家的亲眷收了信儿便纷纷出城赶到营中认尸了。一时此起彼伏的号哭声丶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响彻全营。赵氏听着那动静不禁又凝上了眉头,他认为是自己的失职才导致了那些家庭的灾难。除了杀生时,他这个人的慈悲向来是活跃的。
不染看出了赵氏的自责,考虑到他也只是个凡人没有三头六臂,且他已经把有限的兵力合理分配到了各处。不染并不觉得他需要对此次事件负什麽责任。相反,若没有赵氏,这小半年里丢掉性命的绝不会只此区区三十一人!所以赵将军的到来之于晔城的百姓怎麽看都是划算的,交易原则可以用来解释很多事情。不染从小就是这麽看待世界的。而他深入骨髓的理性或冷漠也依旧适用于除了赵氏之外的一切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