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的李氏没有能力也不需要理解或共情赵氏的自责。他明确了自己目前首先要做的是打断赵氏不恰当的慈悲,把他从那些莫名其妙的不良情绪中捞出来晾干。毕竟他还有伤在身呢!
“将军还是回府休养吧,这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很不方便!善後事宜一并交了李副将可好?我瞧着他把各样事情都安排得很是得当呢!”帐外不断传来的恸哭哀嚎搞得不染很烦躁,联想到赵氏的身死给自己带来的恐惧和苦痛他才勉强压下自己对那些哭喊声的反感。他只想带着赵氏赶紧远离这种嘈杂。
“……”赵氏沉默了片刻,不置可否“胜榉一直是个妥贴的,他既没来交差是不是已经?”
“胜榉已然殁了……都怪我,不该吵着出城!”不染此刻的危机意识很强,他怕赵氏又往自己头上扣帽子遂主动揽下了所有责任。尽管在他眼里无论胜榉还是其他人的死都只是命数而已。
“到底是吾让他跟着你的……买他来府中时他便说自己是孤身一人,家亲早已死于战乱饥馑。如今除了厚葬他,吾便想补偿更多也无从下手了。”赵氏说这话时,他的忧郁已经很显眼了。
“他的死怪不着将军!都是因为我!他既无亲眷便理当由我为他守灵超度丶主理丧葬。将军放心!不染一定会好生记着这事的教训,往後再不会不知利害,一意孤行连累旁人了!”不染的语速很快,说这番话时的语气也是诚恳且坚决的。他本着能担一分是一分的原则,小心翼翼的卸着赵氏心头的担子。
“也好吧……”赵氏喃喃道。
傍晚时分,不染便与将军回了府。方先生惦记着将军的伤势也跟了回来。当夜不染便教人在偏厅设了灵堂,胜榉的尸身也从营中迎回。他在灵前守了三个日夜,每日只用一餐斋饭,几近寸步不离。乏了便跪坐着瞌睡一阵,其馀时间则同僧衆一同虔诵经文。不染十二万分的诚意虽然不是为了胜榉而发,但也并不妨碍胜榉的亡灵因这片赤诚而获得真实的利益。
每日一早,青莲会来灵堂给不染送饭,顺便在他的追问下说说将军的情形。她本来应该陪着不染一同守灵的,可不染牵挂赵氏,便借口慕松也受了惊吓需要将养恐不得力,支使青莲去温雅轩给荼蘼帮忙了。且不说慕松那个体格子外加过硬的心理素质怎麽可能被吓到不得力,温雅轩堪用的婢仆多得是还缺一个小丫头片子帮手麽?青莲自作多情的以为不染是有意免掉自己的一场苦差,给她机会去接近自己的心上人故而对不染甚是感激呢!她哪知道李某人的心思如此的别致,又怎麽会想到自己只是沾了赵氏的光。不过好在这丫头这辈子也就错判过这麽一回。
好不容易总算挨到了出殡那日清早,经由一连数日的折腾不染那本就纤纤的身量竟又削了一圈。脸上的憔悴也清晰可见。他再一次披上丧服,任白色的纸钱从他面前纷纷飘落,一路步行到西山脚下,将胜榉葬在了自己父母兄长的衣冠冢旁边。真不知该赞叹精神力量之惊人还是该赞叹真爱之至伟,拖着疲惫的身子,不染匆匆回府後还不忘先沐浴更衣,再次把自己收拾得体面停当,一扫周身晦气,确认不会冲撞病中的赵氏後才奔去了温雅轩。
丧礼过後晔城的天一下就晴了,属于盛夏的暑热终究如约而致。不染因一路小跑额头乃至前心後背都冒了汗,温雅轩正厅的门大敞四开好似也不全是为了让空气流畅。不染远远便听见了赵氏用自己温和润厚的嗓音在耍赖,没错就是耍赖!此刻咱们的正人君子赵伯渊正在央告某人准自己悔步棋呢!
不染再次得见赵氏时,人家的脸孔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红润。那气色好得像压根就没受过伤一样“哎呀!哥哥,你就让我一回,我不下这儿了……”赵氏音声里也是一副中气十足的样子,不染见色闻声的瞬间就安下了心。
“你怎瘦了这麽多!”赵氏一歪头终于瞥见了满眼柔情望着自己的不染。可他脸上的憔悴却让赵氏怎麽都无法欢快“一头的汗!衣裳都潮了,天儿还不至于这麽热吧!你这小身板总是虚的!快坐下!”赵氏起身一把拉过不染按在了榻上。
“哥哥,这就是不染!”直到赵氏开始介绍,不染才把自己的眼珠子从他身上挪开。赫然发现他口中的哥哥原也不是胜柏。
“不染,这位是苏丹枫,咱们军中的副将,也是我的好哥哥!之前一直在外办差,往後就住在正雅居。哥哥年长你十一岁,功夫谋略样样强过我!可是个人物呢!你以後便随着我唤哥哥就好!”赵氏那个眉飞色舞里还夹杂着担忧,担忧他的小奴才孱弱的身子,他说着把自己的茶水端给了不染,就差直接喂到人家嘴里去了。也正是他这麽个喜忧参半的表情,压制不住的关心,殷勤体贴的让坐奉茶,让苏丹枫迅速的就抓住了重点。
“久仰!”丹枫率先开口道。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哥哥安好!”不染恭顺道。
“难怪伯渊说你虚,脸色都煞白了,荼蘼,快叫了方先生来!吾可不想头一次见,人家便晕死在吾面前。”丹枫说罢扫了一眼紧盯着不染的赵氏,半玩笑道
“呵~”本来安安静静的在一旁做茶百戏的荼蘼听了先是嫣然一笑紧接着便起身照吩咐办事去了。
“多谢哥哥关心!”不染看着丹枫的眼睛轻声道。
苏丹枫身份特殊,名义上他同荼蘼胜柏一样都是赵氏的家仆,可实际上苏家一直视其为养子。赵氏的生母苏挽对他格外上心,不仅许他承苏姓,就连丹枫这个名字都是亲自给取的。他和赵氏从小一起习文学武,形影不离。即便赵氏已长大成人,他对丹枫的依赖却不减毫分。这就是他会对着人家耍赖的原因,在丹枫面前他可以永远做个孩子。苏丹枫给予赵氏的亲情是那个与赵氏过早分离且志不同道不合的亲兄长赵无沄所无法想见的,如果要赵氏在他二人之间做取舍,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丹枫。
苏丹枫其人单看面目和身形与赵氏是十分相似的,二人都是精壮挺拔的身材,个头也不相上下。高耸的鼻梁深邃的轮廓,星目剑眉好不英俊个儿郎。他俩的差别主要是神貌上的,丹枫这个人说不上气宇多麽的轩昂,但就是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说他威严吧,可人家从头到脚又散发着一股阴寒之气,就连方才开个玩笑,他的表情也没有真正的舒展过。
不染直觉苏丹枫这个人的心性中是不会有赵氏那种浩瀚的慈悲的。直观体现就是他二人虽都是不怒自威,但赵氏笑起来是有温度的,柔和且感情充沛的。而苏丹枫的笑却始终无关温情且总带着不可言说的暗影。不染佯装不经意,时不时盯着他看一阵。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相当稳定的锋利和尖锐。就像时刻准备出鞘的刀锋,冷峻的程度远在冰点之下。如果不是五官上尚存差别,不染险些以为笑容落尽的苏丹枫就是那日在林间厮杀的赵氏。
苏丹枫如不染所见就是个自带锋芒的男子,他从小就有一种让人一见胆寒的气质。除了赵氏和荼蘼,哪怕胜柏也鲜少会与他对视的。丹枫年少时总低着头试图在赵氏的影子里隐藏自己锐利的锋芒,迫于赵国公府里某位娘娘的威势,那时的丹枫无论如何都不能太过显眼。否则他就无法保护赵氏。在他和赵氏完全成长起来後他才不需要继续掩饰,坦荡的做回了自己。在情感表达上他和不染不乏共同之处,他的温情毫无保留的只倾注给赵氏母子,就是那种独专式的爱。只不过丹枫的爱与宿命无关,他的爱是在当生的深恩厚义中酝酿出来的很自然的那种情感。
不染分析丹枫的时候丹枫也在观察他,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西尽办差时苏丹枫就知道了李氏的存在。即便在往来书信中他的小浊哥儿对李氏的出现只字未提。苏丹枫的手眼从来不会被自己的肉身局限,这是他的本事之一。但这不是说他有意监视赵氏的一举一动,而纯粹只是因为他有一颗操不完的家长之心。无论在何地办多麽要紧的差事,他的心力总要分些出来给赵氏的。
打从两日前他赶回晔城赵氏便滔滔不绝同他说个没完,他们谈话的内容除了少许正经事之外绝大部分都是关于不染的。开始丹枫还有些不悦,嫌他受了伤还那麽多话。可当他发现自己这个弟弟说起李氏时总是眉眼含笑便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从军之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神情舒展的赵氏了。
苏丹枫对旁人的评价有他自己的体系,对方是不是对赵氏有利是第一评判标准。故而丹枫对不染的初印象就是好的,亲见了面後就更是觉得他很优秀。通过不染敢凝视自己这一举动,苏丹枫便认定了其人之勇猛强悍,而他眼中那种想藏又难藏的柔情更是让丹枫看出了李氏对赵氏的珍视。而最重要的是赵氏分明给予了回应。
苏丹枫对此是不胜满意的,他用自己那一半来自先天,一半後天养成的敏锐,轻而易举的就捕捉到了那二人之间伏在水面下的热烈。如果苏丹枫从故事的开始就下场旁观的话,他一定会比那两个当事人更早察觉他们的情感。他并没有像荼蘼那样莫名的感到不安,也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拨乱反正。对赵氏,苏丹枫一直是不乏溺爱的,只要赵氏能高兴,他并不在乎赵氏在思想或行为上是否出了现异乎寻常的偏差。
方先生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上来就给不染吃了些丸药,随後没多久那小家夥就一头睡了过去。这一觉实实着着的睡了一下午,待他醒过来後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耽误了下厨的时辰。于是乎,他边抱怨没人叫醒他边紧赶慢赶的亲去多添了几个菜,说什麽也要让丹枫和方先生尝尝自己的手艺。
这餐稍晚了些的晚饭着实是有滋味的,可惜美中不足,由于再次感受到给赵氏洗手作羹汤这样平淡的幸福激动过头,叠加上刚睡醒有些迷糊,李不染同学很悲剧的把醋当成了酱油。以至于他特地多烧的那三道菜怎麽吃都是酸溜溜的。本想炫个技却彻底演砸了的李同学别提多郁闷了,赵氏顾及着他的心情愣是忍着那不对路的味道吃了不少。
既然一个两个都好得差不多了,晚饭後方先生便适时的说要告辞。临走前他与不染交代了给赵氏换药时的注意事项,再三嘱咐他记得定时服丸药。这俩病号儿也是一通鞠躬拜谢感恩戴德。仨人客客气气好半天,方先生才被丹枫亲自送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