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晏没有说话,他走到床边。
将滚灯放心,然後跪下,磕了三个头。
沈谕没有阻拦,只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他。宋怀晏脸上平静,似是早就知道了结局。
“外婆从前跟我说过,在她的家乡,很多老人在预感自己将要离世时,把将点燃的油灯放床头……”
只是这一世的温婆婆,并没有同这个她莫名有些喜欢的姓宋的孩子说过。
“我知道,她要走了……”难言的酸涩涌上鼻尖,让宋怀晏的声音哽咽起来,“可她为什麽,连最後的话也不留给我……”
“外婆她,怕见着你就舍不得走了。师兄,你别难过。”沈谕温声道,“她不想你难过。”
宋怀晏喉间滚动,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温婆婆是从外地搬过来的,在长宁镇没有什麽亲人,最近亲戚便是在邻近市工作的两个外甥。打电话联系上後,他们便说会立马赶过来,但路上再快,也需要四五个小时。
镇上办红白喜事的传统是一家有事,街坊邻居都会来一个人“相帮”。温婆婆这个年纪的老人,一般都对自己的离开早有准备,寿衣就放在她刚才让宋怀晏装衣服的箱子里,香烛纸钱摆在一旁,连棺材她都提前好些年去诸事堂预定了。
和镇上的所有人一样,她也不知道,宋怀晏便是诸事堂的主人,只隔着门板,将用方巾包好的钱递了进去。
温婆婆人缘很好,几个相熟的邻居大娘得知噩耗都忍不住抹眼泪。大家帮忙一起料理後事,灵堂很快布置起来,法师和诵经的阿婆们也陆续到场。
宋怀晏不是温婆婆的亲戚,也不算近邻,有人看过他来温婆婆家,但大多数人对此没什麽印象,看到他一直在帮忙,也只当是热心的年轻人。
晚上十点,温婆婆的两个外甥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两人都是五十多虽的样子,年长些的那叫做李国福,身材微胖,沉默寡言,另一个叫做李国民,身材高瘦,皮肤黝黑,嗓门粗好说话。
换上孝衣磕了头後,两人便开始里里外外地忙着,等到十二点过後,法师和其他帮忙的人都回去了,李国民见还有人在灵堂守着,便过来打招呼。
他给宋怀晏和沈谕递上两根烟,沈谕替两人他拒绝,李国民便自己抽了起来。
“今天辛苦你们帮忙了。”他吸了口烟,转头看向宋怀晏,“你就是我大姨常说的小晏吧?”
宋怀晏愣了一瞬,随後只是点了下头,手上继续在火盆中烧着纸元宝。
“你姓宋,倒是和我那表姐夫一个姓,可惜啊,他们夫妻两个没留下一儿半女。”李国民叼着烟头,“我大姨很喜欢你,还总说要是有你这样的外孙就好了。”
他说完,便用手指夹着香烟垂在身侧,目光看向了棺中静静躺着的人。
没有人再说话,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李国福终于又将烟抿在唇上用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团白烟。
“我大姨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他叹息着,“好在走的时候没受什麽苦。她有次打电话跟我说,她存了一笔积蓄,留着办丧事。等她死了,一切都简单办,骨灰埋在院子里,墓地也不用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许多事,最後又说:“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大姨养了我三年……我後来天南地北地走了一阵也没闯出什麽名堂……有时候还要她来接济我和大民……”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话,踩灭三个烟头後,他拍了拍宋怀晏的肩膀,让他们可以回去休息了。
“今晚,我想替婆婆守灵。”宋怀晏垂下眼,开口时嗓音有些哑。
李国民也不再多说,去院子里继续抽烟了,李国福收拾完後便一直坐在大门口的板凳上,沉默着如同着寂静的夜。
宋怀晏起身走到棺木前,直直跪在了蒲团上。
“师兄,你膝盖伤的伤……”沈谕低声惊呼,上前想去扶他。
宋怀晏按了按他放在肩膀上的头,摇了摇头:“我想再陪她一程。”
他面上平静,漆黑的眼眸沉寂如水,自从之前那一行眼泪後,他有条不紊地操持着後事,脸上没有泄出一丝多馀的情绪。
沈谕没有再说什麽,只是在他边上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我陪你。”
沉闷的夜色仿若浓稠的墨汁,泼洒在灵堂四周。没有一丝风,烛火纹丝不动,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伴随着烛火轻颤间的光影闪动,像是有人轻轻的叹息声。
然而寂静昏暗的灵堂内,只有并排跪着的两人。
棺木内躺着的人无声而安详,灰白的脸在烛火下晕出几分暖色,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牌位上写着简简单单的“温月娥”三个字。这也是温婆婆生前嘱咐过的,不用给她冠以任何俗世的身份和称谓,她要了无牵挂地离开。
宋怀晏直直地凝视着前方,目光却没有焦点,眼前的烛光和灯光模糊成重重叠叠的影子。每一道都像是婆婆生前忙碌的身形,温暖而又虚幻。
灵堂外蛙声和虫鸣此起彼伏,错落成一曲梵音,本应是夏夜寻常的奏响,此刻却仿若超度的梵呗,声声敲打着守灵人的心。
似在诉说凡人的生死无常,似在诘问尘世的悲欢离合。
有水珠顺着宋怀晏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洇湿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仿若哀伤的墨痕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沈谕跪在他身旁,目光未离开宋怀晏分毫,他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双手。温热的手掌悄无声息地握住那垂在身侧的手指,触手的冰凉让他惊了一瞬。
这样闷热的夏夜,宋怀晏的手心却冰凉一片,仿佛那些年在苍玄宗,拥着最好的暖炉也捂不热。
宋怀晏眼睫动了动,嘴唇微张,终是没发出声音。
两人就这般静静跪着,挺立的身影融在这无边夜色笼罩的灵堂之中。
时间从两人紧握着的手指间一点点流逝,天空渐渐由黑沉转为微蓝,曙光似是穿透厚重的悲伤,破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