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炎夏筹谋
端拱十五年夏。
蝉鸣如沸,将整个太子府的暑气都蒸腾起来。雕花窗棂外,老槐树的叶子蔫头耷脑地垂着,连平日活蹦乱跳的麻雀,都躲在枝叶深处不肯露面。
萧昭珩将手中的军报重重拍在檀木案上,信纸边缘被攥得发皱,“粮草殆尽,军情危急”八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整整一百万的白银,到了关城只有五十万,何等硕鼠!”
前段时间纥溪部突然南下,边境军饷告急。朝廷紧急拨了一百万白银。
朔州总兵谢道林传来急报,道是上个月发往边境的六十万的军饷只有一半,其馀一半乃是稻草和石块。
今日早朝时皇帝萧景睿震怒,厉声质问涉事官员,主办人员如户部尚书丶巡按丶监察御史当场发落,轻则罚俸,重则入狱。同时勒令三司协同锦衣卫彻查此事。
还有一件事与查案同等重要,那就是再筹军饷。
自大虞九口通商变一口通商,国库收入骤减,加上连年的灾情和一直尾大不掉的青州流民,朝廷真的後继乏力了。
苏棠立在五步开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银镶角带——那是萧昭珩去年生辰赐下的物件。
他身着太子洗马的青色圆领官服,发冠束着的乌发间隐约露出一截月白汗巾,是今早特意挑选的,只因前日听太子说过“素色看着清爽”。
五年前金殿传胪那日,他一眼望见丹陛上执卷唱名的少年太子。日光穿透蟠龙柱的阴影,在萧昭珩眉间凝成碎金,那道望向新科进士的目光,比琼林宴上的御酒更令人心醉。从翰林院编修到太子洗马,他步步筹谋,只为能站在离那人更近的地方。
“季札主张加征赋税,看似能解燃眉之急。”苏棠上前半步,青瓷茶盏递到萧昭珩手边时还带着体温,“可如今百姓本就困苦,再加赋税,恐非解药,而是引燃民变的火星。”
他的手指擦过萧昭珩指节,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去年秋收遭了蝗灾,不少州县至今还在靠赈灾粮度日。”
萧昭珩仰头饮尽凉茶,喉结滚动间,苏棠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线条。“王大人有心变法,身为内阁次辅杨廷的爱徒,他亦有能力,”他垂眸掩去眼底灼热,“只是江南党羽遍布,怕是……”
话音未落,萧昭珩突然起身,想要抓住迎风飞扬的文书,玉佩倏尔扫过苏棠手背。
苏棠下意识伸手去扶,两人在纷飞的文书间跌撞相触。他闻到萧昭珩衣袍上淡淡的龙涎香,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小心!”萧昭珩揽住他的腰,温热的掌心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温度。苏棠慌忙撑住案几,发冠上的青玉簪子却“当啷”落地。萧昭珩弯腰去捡,发间龙纹玉冠擦过他耳畔,呼吸扫得他後颈发麻。
“这簪子是你入东宫那日我赐的。”萧昭珩直起身时,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倒还戴着。”
苏棠喉间发紧,接过簪子时故意擦过萧昭珩掌心:“殿下赐的,自然要日日戴着。”他後退半步整理衣冠,目光却始终黏在萧昭珩泛红的耳尖上。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萧昭珩立在窗前,雨幕将他的身影染成朦胧的轮廓。苏棠取来玄色锦袍,从身後轻轻披在他肩上,指尖顺着他的脊背滑下:“殿下当心着凉。”
萧昭珩转身时,两人之间只剩半臂距离。苏棠能清楚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雨珠,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有你在,我便安心。”萧昭珩的声音混着雨声,却清晰地撞进他心里。
苏棠喉结滚动,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替萧昭珩拂去肩头雨滴。指腹擦过那人温热的皮肤时,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臣愿为殿下披荆斩棘,万死不辞。”
雷声轰鸣中,萧昭珩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苏棠心脏几乎停跳,却见萧昭珩从袖中掏出密函,掌心的温度透过纸张传来:“这是今天我刚刚接到的密报,你看看。”
“是。”苏棠低头应着,任由萧昭珩握着他的手展开宣纸。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他蘸笔时故意倾身靠近,发间汗巾扫过萧昭珩脸颊。
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苏棠望着萧昭珩皱眉思索的侧脸,突然想起五年前初见时,那人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
雨滴砸在窗棂上,他悄悄挪动脚步,让两人的衣角在桌下轻轻相触。
这场发生在暴雨中的密议,终究藏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意,却藏不住被雨打湿又烘干的汗巾,在暗处洇出的,滚烫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