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醉墨惊澜
孟夏的夕阳宫道染成琥珀色,苏棠攥着袖中折成方块的密报,迎面遇到了独身一人的二皇子萧昭琛。
“见过二皇子。”苏棠依规行礼。
当今圣上子嗣单薄,唯有太子和二皇子两位皇嗣。太子生母谢皇後在太子年幼时已离世,陛下未再立後。而今代掌後宫的是二皇子的母妃李贵妃。
李贵妃出身名门,性子强硬,但二皇子不见其半分风范,以性子软而闻名。
遇见苏棠行礼,他点点头,道声不必多礼,面上有犹豫之色,左右环顾了一下,没有再说什麽就走了。
苏棠身着素色道袍,掩去官服痕迹,踏入醉羽歌坊。雕梁画栋间,丝竹声与莺歌燕语交织,鎏金宫灯下,舞姬广袖翻飞,如彩蝶翩跹。
影楼朱红纱幔在暮色中轻扬,琵琶弦音混着歌女的吟唱飘出雕花窗。
苏棠熟门熟路登上二楼,推开最里侧雅间时,正见林南有斜倚在镶螺钿檀木榻上,月白杭绸长衫松垮地挂在肩头,右臂间羊脂玉镯随着转动翡翠酒盏的动作轻响。
“来了!”林南有挑眉笑,发间芍药花随着动作轻颤,“太子府的差事又把你折腾成这样?”他瞥见苏棠紧绷的下颌线,笑意淡了一瞬,旋即又指向案几上未写完的词稿,“来评评我新填的《青玉案》?
苏棠沉着脸,将手中的密函重重拍在紫檀木案上:“你还有心思打趣!王维桢上书陛下,要推行均田制,这不是自不量力吗?魏权一党把持朝政多年,根深蒂固,他这般莽撞行事,只怕是羊入虎口!”
林南有慢悠悠地抿了口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旋即冷笑道:“我道是什麽大事,原来是王大人又在做他的青天梦。均田制?谈何容易!丈量天下田亩,触动多少勋贵的利益,他以为凭一道奏折就能改天换地?真是书生之见!”
他放下酒杯,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语气嘲讽:“这朝堂之上,哪是他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能搅弄风云的?我看呐,他这是想青史留名想疯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苏棠眉头紧皱,看着林南有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有些失望:“我原以为林公子会有良策,没想到……”
“苏洗马,”林南有打断他的话,转身倚着窗框,眼中似笑非笑,“这朝堂之事,我一个商贾能有什麽法子?劝你也莫要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待苏棠离开後,林南有收起脸上的嘲讽,从暗格里取出一封密信,正是王维桢的笔迹。
信中详细写着均田制推行的步骤与难点,还写写道:“我已掌握季家纵容族人强占良田的证据。明日子时,将舆图交尔运出。此次无论成败,誓要为天下百姓谋一条生路。”
林南有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水顺着金线绣的衣襟滴落,忽然伸手蘸着酒渍,在桌面上缓缓勾勒出一个“桢”字。他的指尖在木纹上摩挲,醉後的思绪渐渐飘回从前。
深秋的霜雾还未散尽,林南有就扯着王居敬的月白长袍翻过青瓦围墙。王居敬苍白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额角却沁着细密的冷汗——他右腿旧疾发作,每走一步都疼得脸色发白。
“慢点!”林南有半搂着人不知道第几次数落道:“你说你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偏要逞强!”将酒葫芦塞进他手里,“用这个擦擦膝盖,我找老大夫配的药酒。”
“你又偷拿家里的东西换了?”王居敬靠在他肩头轻笑,“你知道的,我看不得那些人欺负百姓,而且那还是个孩子!”说着在触及对方温热的胸膛时,他的耳尖不禁微微发烫。
山脚下的小酒馆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棂。林南有将两个粗瓷碗重重砸在斑驳的木桌上,把一碟酱牛肉推到王居敬面前:“《黄帝内经》有云‘形不足者,温之以气;精不足者,补之以味’,你且多进些膳食。”
他转动着手中酒盏,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昔年管子言‘仓廪实而知礼节’,可如今青州路饿殍盈野,庙堂之上却仍在奏《鹿鸣》之乐,这般礼乐,不要也罢。”
王居敬放下筷子,执起案上竹箸轻叩瓷碗,他是世家子弟,虽然已经落魄,还是懂些音律,清音与远处更鼓相应:“《孟子》云‘达则兼济天下’,吾辈既习圣贤书,自当效伊尹五就桀丶五就汤,虽九死其犹未悔。若能重定阡陌,使耕者有其田,纵为天下笑,亦甘之如饴。”
林南有家世代从商听不懂调子,只觉得光有曲,没有词,总是缺些滋味。他猛地灌下一碗酒,辛辣在喉间翻涌如怒潮:“你看那咸阳原上,多少阿房宫烬?王莽改制丶孝文均田,哪一桩不是壮志难酬?这巍巍宫阙,早被禄蠹蛀成朽木,与其补漏,不如——”他突然噤声,将残酒泼在青砖上,酒水蜿蜒,“罢了,当我醉语。”
王居敬望着满地酒渍,从袖中取出一卷皱纸,其上是未写完的《均田疏》草稿:“商君徙木,终成强秦;荆公变法,虽败犹荣。某愿做那燃尽自己的烛火,哪怕只能照亮一方阡陌。。。。。。”
他说着,悄悄将自己颤抖的右手藏到袖中——旧疾发作时,连握笔都困难,可他仍想握住那支能改写天下的笔。
林南有握着信纸,眼神温柔而坚定,低声呢喃:“师兄,你在明处冲锋陷阵,我在暗处为你筹谋。这天下,终究要变一变了。”他提笔在信上写下:“一切放心,已安排妥当。”
夜色渐深,醉影歌坊依旧灯火辉煌。林南有望着窗外的明月,将信小心收好。
一场关乎天下苍生的变革,正在这明争暗斗中悄然酝酿,而苏棠尚不知晓,眼前这位玩世不恭的商贾,竟是这场变革中不可或缺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