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至死都在忧虑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却不知自己本身,就是魏权沉沦于权力泥沼前,曾试图攀附的最後一块净土,是他灵魂深处未曾熄灭的微光。
她更不知,她油尽灯枯之际,拼尽最後一丝力气托心腹悄悄送出的那个绣着并蒂莲的素雅香囊,是对一个深陷污浊泥潭丶灵魂却曾向她展露过一丝微光与痛楚的复杂存在,所给予的最後一点悲悯与无声的诀别。
香囊里或许只有几味宁神静气的草药,却承载着魏权扭曲一生中,唯一被当作“人”而非“奴”或“玩物”的珍贵认可。
这枚轻飘飘的香囊,成了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亦是最终将他彻底压垮的最後一根稻草。
“公公辅佐父皇数十载,鞠躬尽瘁,当知储君为江山社稷筹谋,乃分内之责……”萧昭珩强迫自己稳住声线,试图用大义压住心底翻腾的寒意与那枚玉佩带来的刺痛。
“住口!”魏权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又似被最毒的针蜇中要害,猝然逼近!素白的手指快如闪电,如铁钳般死死攥住萧昭珩胸前的衣襟,蟒袍上冰冷的金线深深硌进皮肉。
“殿下真当老奴是睁眼瞎,看不见你那些‘为民请命’的勾当?!你可知,当年皇後娘娘……”
他声音猛地哽住,如同被利刃斩断喉管,眼中翻涌起滔天的痛苦丶怨毒,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仿佛那个圣洁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丶一触即溃的腐烂伤口。
“……她便是太过清醒!太过执着于这些虚妄的‘正道’!她若肯糊涂些…若肯对这世间的污浊视而不见些…何至于…”後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化作喉间破碎的呜咽。
他永远记得,谢清蘅撞见御书房里那不堪入目的一幕时,瞬间褪尽血色的面容,那双曾给予他唯一光明的清澈眼眸里,瞬间碎裂的震惊与深沉的悲悯。
那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屈辱被揭露,更是他亲手将心中唯一的神明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灭顶之灾。
自那以後,皇後一病不起,香消玉殒。
魏权的目光骤然涣散空洞,仿佛魂魄被瞬间抽离,又跌回了那个天崩地裂丶彻底埋葬了他所有微光的时刻。
魏权猛地松开手,仿佛那衣襟灼伤了他,踉跄着後退两步,近乎神经质地丶一遍遍用力抚平蟒袍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试图将刚才的失态与那深入骨髓的痛苦一同抹去。
他的语气重归冰封般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地狱里挤出来:“殿下……好自为之。有些秘密,如同深埋地底的业火,知道得太多,只会引火烧身,招致……万劫不复。”
窗外的天,终于承受不住这无边的压抑,酝酿已久的骤雨倾盆而下。一道惨白的惊雷撕裂天幕,瞬间映亮了书房内两张同样苍白却写满不同内容的脸。
魏权的蟒袍在刺目的电光中一闪,如同索命的幽魂,彻底消失在门槛外的无边风雨里,只留下满室刺骨的寒意和一地狼藉的碎玉。
萧昭珩伫立在风雨飘摇的书房中,俯身,指尖微颤地拾起母亲遗落的那枚竹制书签。
冰凉的雨水不知何时已渗入窗棂,滴落在书签上,墨迹无声晕开,如同被泪水洇湿的过往。
恍惚间,他又看见多年前,魏权静静伫立在坤宁宫外滴雨的檐下,目光穿过朦胧雨幕,痴痴凝望着殿内灯下诵读策论的皇後剪影。
那一刻,他眼中流露出的,竟是前所未有丶足以融化三冬霜雪的纯粹温柔与卑微渴慕——那是对光明丶对智慧丶对“人”之尊严的绝望向往。
然而,那份源自无边黑暗深处丶对一缕微光近乎绝望的追随与守护之心,早已在皇後薨逝丶精神支柱彻底崩塌之後,在权力的血腥泥沼与对皇帝爱恨交织的疯狂报复中,异化成了摧毁一切纯净之物的毒爪。
他此刻不遗馀力地打压丶破坏萧昭珩的“正道”理想,某种程度上,是在疯狂地摧毁那个不断提醒他自身彻底失败和皇後因执着“正道”而间接陨落的残酷现实。
而父皇对魏权那份近乎病态的占有丶依赖与猜忌,亦在日复一日的扭曲纠缠中,如同最深的泥潭,将所有人——生者与亡魂——都拖入了无底的深渊。
这场困局,始于权力的倾轧与欲望的纠缠,却因一个黑暗灵魂对一缕微光未完成的救赎,以及随之而来的彻底绝望与崩坏,而注定要以更浓稠的鲜血丶更彻骨的悲鸣,书写最终的终章。
那枚悬挂在魏权腰间丶与母亲遗物神似的羊脂玉佩,在萧昭珩脑海中幽幽泛着冷光,仿佛一个无声的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