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荷语缠心
巳时三刻,西苑澄瑞亭畔。
太液池上浮动着氤氲水汽,荷风裹着湿润的凉意,悄然漫过苏棠身上那件浆洗得洁净挺括的月白杭绸直裰下摆,带来一丝沁肤的舒爽。
他比约定早到了半刻,独自立于池边,修长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捏着一片刚采下的新鲜荷叶,指腹反复摩挲着叶脉凸起的纹路,像是在丈量某种近在咫尺却又难以逾越的丶只可意会的距离。
池水倒映着他清俊的身影,也映着不远处那对并蒂而生的粉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萧昭珩踏着青石板小径走来时,脚步放得极轻。他未着太子常服,只一身雅致的云青色暗纹直身道袍,更显身姿颀长,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剔红夔凤纹食盒。
见苏棠正对着那对并蒂莲出神,连他的到来都未察觉,萧昭珩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驻足片刻才出声:“明夷在看什麽,如此专注?”
苏棠闻声蓦然转身,手中的荷叶因动作带起的风,边缘不经意地扫过萧昭珩的袍角,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回殿下,”他目光清亮,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坦率,指向池中,“臣在看这两朵花。生得如此之近,根茎相连,花叶相偎……倒像是,”他顿了顿,擡眼直视着萧昭珩,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试探,“倒像是天意要它们长在一处,分也分不开。”
萧昭珩挑眉,并未接话,只将食盒放在亭中的石桌上,动作从容:“日头渐高,暑气上来了。御膳房新贡的莲子不错,做了些冰糖莲子冰碗,用窖冰镇着,正好消暑。”他掀开食盒盖子,一股混合着莲子清甜与冰霜寒气的白雾袅袅散开,莲香四溢。
苏棠却并未立刻去动那诱人的冰碗。他目光在萧昭珩脸上停留一瞬,随即从自己宽大的袖笼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正是昨日那本《弁而钗》上默下的半页残句。纸页边角带着明显的褶皱,上面那句“此身此心,早付君矣”的墨字,却清晰依旧。
“殿下昨夜……可还安枕?”苏棠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耳语,他将那纸轻轻放在冰碗旁的石桌上,指尖稳稳压住纸角,防止它被风吹走,目光却灼灼地锁住萧昭珩,“臣昨夜回到值房,眼前总晃着这页上的字句,翻来覆去,竟是……半点睡意也无。”
萧昭珩扫了一眼纸,伸向冰碗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眸色瞬间深了几分,如同沉静的潭水被投入石子:“不过是本坊间杂书,禁毁之物,何至于此?”他试图维持着语气的平淡。
“臣原也想当作寻常禁书,看过即忘。”苏棠向前迈了半步,两人之间隔着石桌的距离骤然缩短大半,衣袂几乎相触。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炬,带着洗马侍读多年特有的敏锐洞察,低语道,“可殿下知道,臣伴殿下读书这些年,殿下说谎时,指尖总会下意识地摩挲些什麽——方才臣提起这书页时,殿下摸这冰碗边缘的动作,与昨日摩挲镇纸,如出一辙。”
他的视线大胆地落在萧昭珩那悄然染上绯色的耳廓上,探究之意毫不掩饰。
萧昭珩喉结滚动,正要开口,苏棠却更快一步伸出手。
这一次,是他主动。
带着荷叶清露凉意的指尖,轻轻覆在了萧昭珩搁在石桌边缘的手背上。那触感微凉,却又像带着奇异的电流。
“殿下不必在臣面前遮掩。”苏棠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荷塘深处吹来的风,带着莲的清气,将话语吹得细碎,却字字清晰地钻入萧昭珩耳中,“臣是个愚钝的性子,不懂那些曲里拐弯的心思。臣只知道,昨日殿下攥着这本禁书时,眼中那点光亮……”他顿了顿,目光直直望进萧昭珩眼底,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和殿下平素看臣时,别无二致。”
恰在此时,一滴凝聚在荷叶中央的晶莹水珠,不堪重负般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滴在两人相叠的手背肌肤上。冰凉的一滴,却仿佛溅落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空气中早已绷紧的弦。
萧昭珩猛地抽回手,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苏棠掌心那不同于荷叶的丶属于人体的温热。“放肆!”他低斥一声,声音绷紧,然而那紧绷之下,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怒意,反而更像一种被戳中心事的无措。
“是,臣放肆。”苏棠非但不惧,反而微微弯起唇角,绽开一个清浅却明媚的笑容,往日平静的眸子闪着光,如一汪春阳洒在湖面上。
他拿起那半页书纸,对着亭外透进来的明媚日光举起,墨字在光线下仿佛透亮起来,“可臣是殿下的洗马啊。除了陪殿下读圣贤书丶理经籍典册,”他目光从透光的纸页上缓缓移开,重新落回萧昭珩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专注,“难道……就不该为殿下分一分旁的心事麽?譬如这书上所言,这心底所惑?”
远处的蝉鸣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噤声,天地间唯馀荷风轻拂。池中一尾锦鲤忽地跃出水面,带起一串晶莹水花,有几滴甚至溅落在石桌上,恰好洇湿了那半页残纸的边缘。墨迹在湿痕中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氤氲。
就在这光影与水色交织的瞬间,苏棠再次倾身向前,凑得极近,近到萧昭珩能清晰地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眼睫,感受到他清浅的丶带着莲叶气息的呼吸拂过自己的唇畔。他的声音低哑,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书里说,‘耳鬓厮磨,誓同生死’……殿下,”他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萧昭珩的唇线,带着清冽的莲香,“可曾想过……试试麽?”
萧昭珩的呼吸骤然乱了节奏。
他清晰地看到苏棠白皙的颈侧,一滴细小的汗珠正沿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悄然滑落,最终隐没在月白衣襟的交领处,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宛如在素白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炽热。
“苏棠,”萧昭珩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危险气息,“你可知自己在说什麽?在做什麽?”
“臣知道。”苏棠倏然直起身,仿佛刚才那大胆的靠近从未发生。
他侧身探向亭边的荷丛,极其自然地折下一支尚未绽放丶紧紧裹着青碧外衣的荷苞。他将这蕴含无限可能的青苞递到萧昭珩面前,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太子的掌心,留下一点微痒的触感。“臣知道君臣有别,知道纲常伦理,知道这世间有无数道墙隔着。”他的目光澄澈而坚定,“可臣更知道,这荷苞若是一直紧裹着,不敢向阳而开,最终便只能无声无息地……烂在这池底的淤泥里。”他将那支青苞轻轻塞进萧昭珩手中,指尖在他温热的掌心似是无意地多停留了一瞬,“殿下,是想要让它就这样……烂在泥里?还是……”
话音未落,手腕猛地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攥住!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压抑已久丶终于决堤的汹涌情感。
苏棠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前一带,踉跄着撞进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鼻尖瞬间盈满了萧昭珩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气,脸颊紧贴着他云青道袍光滑的衣料,耳畔清晰地传来对方胸腔里那如同战场擂鼓般激烈而沉重的心跳声——砰!砰!砰!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上。
“开。”萧昭珩低沉有力的声音自苏棠头顶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孤让它开。不仅要开,还要开得……灼灼其华。”
亭畔的并蒂莲在风中相依相偎,摇曳生姿。石桌上,青玉莲瓣冰盏中的冰糖莲子冰碗渐渐融化,晶莹的水珠顺着碗壁滑落,清甜的莲香混合着太液池的水汽,无声地弥漫开来,将亭中相拥的两人温柔地包裹在一片湿漉漉的丶只属于他们的寂静与甜蜜里。
苏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龙涎香混合着萧昭珩身上独有的气息,让他心尖发颤。他缓缓擡起手臂,带着一丝珍重与试探,轻轻环住了萧昭珩劲瘦的腰身。
那触感坚实而温暖,如同他多年研读丶早已烂熟于心的一本旷世奇书,在历经无数次的揣摩与期待後,终于翻开了那最动人心魄丶也最隐秘甜美的关键一页。指尖下的衣料微凉,内里透出的体温却滚烫,熨帖着他的掌心,也熨帖着他那颗悸动不安的心。
远处的内侍们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只见澄瑞亭畔,几缕柔长的柳丝随风摇曳,悄然缠绕上了那云青道袍的一角,与月白直裰的下摆若有似无地交叠在一起。
无人敢上前打扰——这西苑深处丶荷风柳影里的景致,本就只该属于那亭中的一双人,是他们心照不宣丶秘而不宣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