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暗夜双谋
暮色漫进青州府衙时,苏棠正对着一摞积灰的卷宗皱眉。
这些是从废弃市舶司库房里翻出的旧档,牛皮纸封面上的“端拱年市舶通商册”早已褪色,页脚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他要找的是海禁前最後三年的通关记录——那些本该详细记载商船名录丶货品种类丶抽税数目,甚至船主与管事姓名的文书,却在关键处多有残缺。
“大人,这几本账册的页码对不上。”心腹幕僚江默指着其中一卷,“端拱八年三月到七月的记录,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去了。”
苏棠指尖拂过参差不齐的纸边,边缘还留着暗红的印记,像是被浆糊粘过又强行扯开。
他想起白日里知县提到的“张屠户”——一个市井屠夫竟能“跑船”,而正经渔民却落得家破人亡,这本身就透着诡异。若说海寇猖獗是因海禁断了生路,那这些被刻意抹去的记录里,藏的恐怕就是养寇的根源。
“查张屠户的底细。”苏棠声音沉下来,“他所谓的‘跑船’,是往哪里跑?与哪些人往来?”
江默应声退下。
烛火在苏棠眼中跳动,忽然映出白日里那方绣着海鸥的帕子。那女子提到“市舶司还开着的时候”,提到“官船巡弋”,她的丈夫若真是死于海寇之手,或许能从她那里摸到些线索。
“去寻十字街绣坊的那个寡妇。”苏棠唤来另一个贴身护卫,“悄悄去,莫惊动旁人。就说……巡抚衙门想请她绣一幅海疆图,有要事相询。”
护卫领命而去。
苏棠重新看向卷宗,指尖在“船主”一栏残留的墨迹上停顿——那模糊的字迹,竟与他幼时在父亲书房见过的某位江南士族商号的印记有些相似。
当年周禾说江南士族为垄断利益力主海禁,莫非他们的手,早就伸到了青州的港口里?
与此同时,京城景仁宫的烛火,也亮得格外晚。
李贵妃捏着那封密信,指尖几乎要嵌进信纸里。
信是她安插在东厂档房的心腹太监抄来的,内容却让她心惊肉跳——司礼监掌印魏权,竟在谢皇後崩逝三年後,仍秘密供奉着她生前的一件白绫绣栀子花的寝衣!
这惊悚的发现,源于一个多月前谢皇後忌日临近时。李贵妃便察觉魏权比往年更显沉默寡言,甚至在她面前偶有失神。
这细微的异常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立刻授意东厂心腹,暗中留意任何与“坤宁宫旧物”或“魏公公近况”相关的蛛丝马迹。
心腹太监不负所望,在整理一批尘封旧档时,翻出一条几乎被遗忘的记录:当年清理坤宁宫时,曾上报一件白绫绣栀子花寝衣“依规处理”,但登记含糊,语焉不详。这本身无甚稀奇,但结合魏权的异样和即将到来的忌日,李贵妃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于是,在谢皇後忌日当夜,她最信任的掌事太监冒险潜入了魏权在宫外一处极其隐秘的静室。
透过窗隙,他看到了足以颠覆宫廷的一幕:昏黄烛光下,魏权独自一人,面前案上恭敬地摆放着那件素白寝衣。
他并未触碰亵渎,而是如同供奉神明遗物般,对着寝衣深深叩拜,老泪纵横,口中含糊不清地低喃着“娘娘恩德…老奴…未能护您周全…”那份刻骨铭心却注定无望的单相思,那份深埋心底的哀恸与忠诚,在深宫浸淫多年丶惯以最恶意揣度人心的李贵妃听来,却只解读出两个字——私情!
“荒唐!”李贵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将密信狠狠揉进掌心。
她眼中精光爆射,瞬间想通了所有关节:为何魏权这老阉奴多年来像护着眼珠子一样维护太子萧昭珩?原来根子在这里!他对先皇後谢清蘅竟藏着如此悖逆不忠丶大逆不道的龌龊心思!这哪里是忠仆,分明是亵渎皇权丶秽乱宫闱的逆贼!
皇帝当年为得谢家兵权才娶了谢清蘅,婚後对其与太子萧昭珩的冷淡,此刻在李贵妃心中有了新的注解——或许陛下并非全无察觉?
如今魏权这铁证如山的不忠之举,正是将太子拖下水的绝佳绳索!魏权维护太子,必然是爱屋及乌,将他那份见不得光的妄念投射到了太子身上!
而太子萧昭珩呢?他享受着魏权提供的种种便利,在东宫稳如泰山,难道真对魏权这份包藏祸心的“维护”毫不知情?若知情却不报,便是纵容阉奴亵渎生母,默许奸佞把持宫闱,其心可诛!其德有亏!
一个德行有亏丶与秽乱宫闱丑闻牵连不清的太子,如何能承继大统?更何况,如今他远在朔州,与琛儿共处,若京中这惊天丑闻爆发,他身陷边关,百口莫辩!皇帝陛下的疑心一起…
“娘娘,夜深了,该歇息了。”贴身宫女见她神色变幻,眼中寒光慑人,轻声劝道。
李贵妃将揉皱的密信塞进袖中,指尖划过妆台上那枚冰凉的凤印。一月前,皇帝当着後宫一干人的面斥责她“干政”,将李家几位叔伯贬斥出京,可这六宫的凤印,终究还在她手里。她捏住了足以将这老狗千刀万剐丶更能将太子拖入泥潭的把柄!
“去,给魏公公递句话。”李贵妃缓缓起身,声音里淬着毒,“就说本宫宫里的琉璃灯坏了,请他明日派个巧手的匠人来修。”
她要亲眼看一看这亵渎先皇後的逆贼,更要借机敲打试探,为将这桩“秽乱宫闱”的丑闻坐实,并将火引向远在朔州的太子萧昭珩,埋下致命的引线。
宫女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是。
李贵妃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的锐利几乎要刺破黑暗。魏权啊魏权,你这老狗对先皇後的悖逆妄念,便是催命符!你维护太子的“情谊”,便是太子殿下的夺命索!
朔州…太子萧昭珩与琛儿同在之地…这盘棋,她赢定了!
青州的夜,比京城更冷。
护卫带回了消息:那女子名叫慧娘,丈夫原是市舶司的一名小吏,专管商船登记,去年冬月海寇劫掠时,被人发现死在废弃的货栈里,官府定论是“为海寇所杀”,可慧娘总说丈夫死的前夜,曾抱着一本账册回来,嘴里念叨着“张屠户”和“江南船”。
“她还说,”护卫补充道,“她丈夫死前,给过她一块刻着‘市舶司’字样的木牌。”
他抓起那本残缺的账册,烛火下,被撕去的页码处,仿佛正渗出当年被掩盖的血。慧娘的丈夫,定是发现了官商勾结的秘密,才被灭口。而那些消失的记录,就是证据。
“备车。”苏棠站起身,官袍的褶皱里仿佛都浸满了寒意,“去十字街。这一次,我亲自去见慧娘。”
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摇。苏棠望着窗外青州死寂的夜,忽然明白——要撕开这海禁的脓疮,就得从慧娘丈夫留下的那本账册,一点一点,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