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旁白也注定这麽说:“这真是一个神圣的冬天!”尽管没有下雪。那一年拉特兰没有堆起雪人。在一切如雪橇飞越天空般叮叮当当的手续(包括修理光环丶填补心脏丶透析灵魂等)过後,莫斯提马正式加入了信使行列,终于带薪远游。她在地图上一个很小的点,但很快就走满了整个圆。泰拉是圆的。而人在其中如会爆裂的蛋浆,信使带来加固它们的蛋皮,却也并不松脆。葡式蛋挞在圣诞节很便宜,买了六只装,三个囫囵吞枣地吃,另外的分给了路旁的猫咪。蓝色萨科塔摸着猫咪的头,被光晕吸入,奔波在无数个节点,没有调休。
这是亡灵节後一个月,她见到干燥的软绵绵的幽灵,“可真是让人吓一跳的意外重逢!”:金红色的眼睛,亮红色的头发,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被捏造,浑身亮晶晶——能天使在龙门镖局蹲草丛,两颗子弹送给□□丶两颗子弹送至天空之上,喧嚣丶美满丶果断。圣诞歌的旋律从收音机丶通讯器和牙缝之间跳跃,熏得人暖洋洋。收手後,才仰头,向她打招呼:你好啊,莫斯提马!
堕天使在五花缭乱的莱茵生命丶哥伦比亚咖啡丶沙娜尔香薰丶乌萨斯小熊饼干等广告牌中停下脚步,瞥见能天使手里的苹果糖,回道:你好啊。
苹果糖如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是被按着肿了。两位萨科塔换了个地方叙旧,来到石桥上,很多灯从下面游过。不论什麽节日炎国都放灯,燃烧的火光倒映得她们都很亮。法杖咕噜咕噜转起来,好像也想凑个热闹,堕天使轻轻把手放在上面,圆形缺口就又装死不动了。
她们分了糖果,稍微地交换了钱币。实名偷渡的能天使囊中羞涩,莫斯提马则刚领了薪贴,大方地请客。她们还买了喷喷香的炒面面包,面条里有些烧焦了,很脆,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你从哪条路过来?”莫斯提马很热情地问道,身子稍稍侧过去,能够很好看清萨科塔如今的装束:大口大口吃着面包的——“幽灵”——六支守护铳显眼地飘在背後,如贝壳般将其拢罩其间,好似护食;萨科塔很瘦,但很有力量,光环比烧着的纸灯更亮,脸颊似苹果般红彤彤,很让人感到食欲。莫斯提马也学着对方眨眨眼,大口地咀嚼米粉,不怕被噎到。而能天使不由自主地开始哼一些她们都听得懂的歌,也不论口腔里满是苹果的香气。她们坐在一块,影子落在水面上,像是船只,而土地又浮起脚印。在好久以前,封闭之拉特兰,莫斯提马也种下过几株苹果树。日日夜夜莫斯提马闻见种子的味道,早已熟知其成熟後的一切。她感受根尖的生长,牙龈也在大喊大叫。
“我预感很快就要下雪,就来了。”红发萨科塔摇晃着腿说。石桥上的雕纹照得很清晰,人来人往,人去人流,时间并不明显地倾泻,融化得最为厉害的直线上,一切合并为一道长光。我做了一个梦,萨科塔告诉另一个萨科塔:在来龙门之前和来龙门之後做的是同一个梦。能天使组织措辞,很多黑暗丶很多光,两个本来是在一起的,但後来因为什麽分开了,不过不是什麽坏事。在梦里,一切都变得很遥远,可她又很快地掉下去,势不可挡地砸在原野上——状似陨石。这时候她还没有醒来——失重之间,她听见很小声的歌声,像是从喉腔和蘑菇缝隙里钻出来的一样,她下意识地放轻声音,凑到萨科塔耳边,告诉她:那好像是你的声音。
耳廓里温热的消散了寒气,莫斯提马没反应过来,旁边的能天使则是张大了嘴巴,有什麽便轻盈地飞进到口腔里。红发天使被刺了下,却笑了起来,骄傲地宣布:“看,莫斯提马,下雪啦!”
飘落的雪好似无数颗星星。它们跨过龙门,无拘无束,其轨迹与能天使坐着的这条直线重合,是愈合又赐福了的伤疤。像是换季才发芽的种子,让堕天使胃里嘴里和眼睛里都有东西跑出去,于是胸闷丶眼冒金星丶免疫力不足地打喷嚏丶喉咙发痒。这是过敏了。但左右都能听到能天使说话:“好冷”丶“好漂亮”。模糊的视线里苹果糖的影子凝固在对方指尖,一个很小很小的点。莫斯提马知道烧苹果糖并不需要达到很高的温度——比人体温高一点点就可以——不会烫伤,所以有久违的安全感。
能天使又往嘴里塞了半个面包,伸开手含糊不清说:“我是从这里来的。”
“这样啊。”蓝发萨科塔说,雪花落在她的手掌上,她低着头,像是观察很多个游动的小点,“那你是来干什麽的?”
这些小点又重新凝聚,变成黑暗的一部分。
“……神派你前往人间,并非空留蛀齿。你理应为神分忧丶解难,你是最坚定的信者。莫斯提马,你被神庇佑,来到此地,偏又执拗地向左去;我们呼唤你,你却丝毫不应,已是一年了!莫斯提马,想想吧!你是神的孩子,别再执迷不悟。”
黑暗如波纹包裹莫斯提马,好似温热的井水包裹住了酷似星星的光球。那日的雪被点燃,化成现在的水。她在波纹里想着:是吗?真的吗?好吧。就在忖度的这几秒,脚底下的土地变得坚实丶变得丑陋。黑暗造就干涸的洞窟,吞没时分细密无声。她摸摸自己的脑袋,上面的尖角已经被腐蚀了很多。第一个孔是因为她失手打死了旅伴;第二个孔是因为她放走了黑色的山羊;第三个孔是被火烧着了,但并不痛。她又能活动了。蓝发萨科塔左脚踏踏,右脚提提,筋骨咔哒咔哒响,那个声音也一直回荡,一定要找个应答:这是一片走不出去的黑暗,只有祂得到了回答——才会怜悯;才会惩罚。
莫斯提马念神学研究,辅修圣经研究(其他人都反着选),花费四年得到以下备课模板。一曰:“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这是教化;二曰:“他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这是服从;三曰:“你们是世上的盐……”,这是讲道理。又即,先带着各位如婴儿般走一步,再骤然跑很多步,跳进池子里,灵魂就依附上来了。而她从中学会的是:如何看上去没有要飞走,其实已经伤到骨头,忍着有点要呕吐的欲望。
但道义很简单:脑袋晃一晃,那天堂的门就轻而易举地摇摇欲坠,若香杉树抖下雪花。
堕天使眨眨眼,睫毛也抖下来什麽。信使传播:幸福丶美满丶快乐;悲伤丶脆弱丶忧愁。她做信使有足足五年——莫斯提马擡起头,终于开口,说:我在寻找一个东西。
“——我来寻找我的归路!”能天使高高兴兴地告诉她。
红发天使对龙门适应良好,带着派对的帽子,前几日在快餐店打工时候送的,还有一根滑稽的小丑吸管,可以用肥皂水吹出很多个泡泡。莫斯提马在里面看到自己闭合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沉默的,还见到无数飘飘呵呵的,是裂了的塑像。莫斯提马充当导购,两人和从前一样在商业区转了好几圈,旅游手册印满盖章。披萨店里热腾腾的蘑菇汤惬意十足,咽下片状的菌类,感觉有什麽也在胃部生长。向外面望的萨科塔抹抹玻璃上的水汽,唱那首大家都在唱的歌。莫斯提马很熟练地想:啊,要来了。
能天使搅搅果汁,她有点犹豫,又显得迷茫,但那双眼睛很亮,所以那份迷茫又变成单纯的疑惑。她忘记了什麽,瞬间地,她意识到——则继续问出口:“今天是什麽日子来着?”
橱窗外,人影宛如蝴蝶。人群间翩翩起舞的微笑们:冷漠的丶必然的丶热情的丶饱和的。
莫斯提马回答:“今日是圣诞节。”
“祝福?”能天使说。
“现在的话,的确都是为了祝福的。”莫斯提马说。
“那,纪念?”能天使说。
“如果说纪念,也没错。”莫斯提马费劲地说,“比如,圣尼古拉斯……?”
“再比如?”
“我更倾向于……”莫斯提马把叉子插进奶油里,很多泡沫涌出来,无穷无尽,“圣诞,是要某人死去了,又活了的日子。”以及,她注视红发的天使咽下第三个布丁,Q弹滑爽,再次开口的却不是想的那样。沉默了一会,莫斯提马才说:“我要走咯。”
能天使睁大了眼睛,笑容像是丝绒奶茶,莫斯提马却无故由此想起亡灵节摆在路旁的南瓜,路牌上会画很多小鸟,以及“DONOTTOUCHTHEM!”。
“好呀,那祝福你,我的朋友!”像是要和蓝色萨科塔轻描淡写的告别呼应,红发萨科塔这样说。或者她已经感受到了,蓝发堕天使还有一些想说出丶却没有说出的话。如果要弄明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而她决定自己来获得答案——于是她说,“再见!”笑容此刻又更像是丝袜奶茶,有什麽从里面过滤了。莫斯提马感到一瞬间的不安。
——但不论怎麽回忆,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了;现今,土地好似空荡荡的托盘,莫斯提马站在黑夜受此审判:她再次孤身一人地踏上路途,却并非要满腔热血地拯救什麽,或是消极怠工地错过什麽。她对逃避很有心得,但却总能接受自我。她在黑暗里走来走去,反复反复地想着。也正如她之前说的,“还有很多地方你可以走。”莫斯提马对萨科塔的建议简短而随意,“或许你还是会回到拉特兰。”
“那会有什麽呢?”天使问。
堕天使诚实说:“苹果树。”
树,长起来,长起来,要经历漫长的时间。它很少会说话,大多都在沉睡,莫斯提马躲在阴凉处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有一部分也钻到土里去了,但活动时手也还是手,脚也还是脚。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长尾巴。而等到黑暗吞噬她脑袋,她丢掉手和脚,丢掉身躯,漫无目的地听着的这时,就又隐隐约约地觉着自己是一棵已枯死的树了。树最常用的三件套是:“你好。”“是吗?”“好的。”;最合适的三件套是:“……”“(微笑)”“您说。”。最终竟是法杖不满地阻止她,打她的角,道:别摸鱼了!
于是她就脱离了那个地方,悠悠地从球状体的另一边醒来。旁人说天国就在另一边,总之拉特兰一直是这麽说的,卡西米尔也信一点,哥伦比亚偶尔也会声明:的确有这麽一回事。尽管他们连救济都很少做。但终归只是个人不巧的源石技艺所导致——她从维多利亚,滚到萨尔贡,滚到卡兹戴尔的悬崖。燃烧的沙漠扑通扑通地驱逐她,好像心脏驱逐灵魂。莫斯提马跋涉千里,口袋帽子还有手套里都是黄色的沙粒,抖一抖还可以腌制。终于到了绿洲,缺水的眩晕感和脚底的麻木感令她一头栽倒。湖干干净净,而蓝色的萨科塔像只落水的鸟,一阵反胃,一阵庆幸,一阵愧疚:她对自己放了鸽子的神明尚且有一丝人性的愧疚。对方恐怕还在那里喊着:“莫斯提马,莫斯提马,你在哪里?”啊,但还是有点好笑。
“哎,你在这里。”井口上的拉特兰喊到。她的身子小巧,轻飘飘,声音也是,“好巧呀!”红发在夜里也很亮,如果向井水里望去,就能发现亮晶晶的倒影,像是掺了盐巴的米粒,可谓真正的光晕。
“好巧。”莫斯提马擡擡指尖,浑身没力气。她侧着咕噜咕噜喝水,下巴以下不可描述。过了一阵子才在吐出来的泡沫缝隙中挣扎开口,“午安。请拉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