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舞鞋
特蕾西娅有一只绿舞鞋。她自己攒钱买的,去街上,看到很奇怪的女士摆地摊,皱巴巴的褐色长布上面摆放的就是这只鞋子,还有一个水晶球。她先问了水晶球,而对方懒洋洋地坐着,姿态很端正,如刚刚去考级的公务员,但其实是在发呆,回答她:占卜用,是真的水晶,不能碰。
本来呢,萨卡兹打算买的是和别人一样的红舞鞋。冬天的这座城市会跳很多舞,姑娘们穿上最好的裙摆,像是鱼一样游来游去,风吹起来雪落到肩膀上,融化到血管里仍旧很清澈,像是什麽都不会被过滤一样。她喜欢这样的氛围,喜欢热闹与足尖点在地上的声音,尽管萨卡兹们不擅长跳舞,也还是圈了一块地方,在迁徙到这里之後同远处的笛声一起跳起来:手风琴似融化的糖浆,点染着,降调变得诱人。浪漫成为现实的一角,成为人人脚下踩着的那双舞鞋。红色在未燃之前均怀揣着希望,那种天真的憧憬是未开啓的宝箱,光看到轮廓就可以引起无限遐想。她于是决心也要自己跳一次。但王女遇到了这位女士——看上去很年轻,好像又已经不那麽年轻,说话方式丶姿态丶神情,都那麽不明显了,拢在一片阴影里,没法作为猜测的依据。这样的人,像是没有年代能记录的书。
她说她叫博士。
很奇怪的名字,不过没什麽关系,特蕾西娅从来不会对奇怪说不。她压着裙摆蹲下,稍微撩起耳边碎发,轻提起那双绿鞋子,仔细端详。高跟看上去如冰锥那样细,一动就仿佛能将其弄碎,但事实上摸起来很坚硬,锋利如同矿石——听说这座城市旁就有一条矿脉,只是她没有去看过,但许多人都讲,那是他们看到的最漂亮的山脉,只不过它不往天上隆起,而是去地下。
你是从哪里来的?她突然问道。
我吗,博士说,我从北方一点的地方来。她似乎没打算说具体的名字,用一种随意的姿态笑了一下,萨卡兹立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第六感其实也没那麽强,但此刻却仿佛是罗盘里的指针飞快旋转了,一个命运的钟摆齿轮咬合——又或砸下了一个苹果,猛得认定:这是遇上了等待自己的人。不是自己等待的,主动权是在对方那儿。而这位卖东西女人身上固有的神秘是仿若知晓一切的神秘,并不会引来被看穿的冒犯感。她想: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啊!
之前见到的终究还是泰拉的很少很少的部分——萨卡兹又想。
她于是注视那双独具一格的绿舞鞋,愉快地说:“那麽,我买下来吧。”
干脆的利落的决定——这种习惯延续到很久以後,直到卡兹戴尔的王重新出现了丶一群流浪者来到泰拉各个角落传唱宏大诗篇和奇迹的传说时也还是延续着。特蕾西娅还能记起那个时候女人的表情——还是有点表情的!那时候她们是很真诚地坦诚相见,因为好像谁都没预见,却在见到一瞬间又全部预见。这麽说可能比较离奇,但真是奇妙!如果有一件事发生了,恰如其分,那麽就是幸运。特蕾西娅是个幸运的人,她拎着绿舞鞋回家,发现朋友也送她了一双红色的——标签没有拆掉,写了生日快乐,写到:谢谢特蕾西娅你的帮助。事实上,特蕾西娅早就忘了自己做了什麽,不过收到礼物是很好的事,她便穿着这双红舞鞋在冬日跳了很多次舞。至于绿色的这双,用来放了很多的糖果。还有一封信——那是很久以後的事。
信一直都没有拆。因为萨卡兹觉得收信人不该是她。
而凯尔希在看到绿舞鞋後问她,是什麽时候拿到这双舞鞋的,等等,特蕾西娅就卖关子,一定要对方与她跳舞才行。配合的音乐开始放到副歌部分,高跟踩在舰船上,不用担心会将其变成奶酪戳出很多孔。她们放松丶自由,呼吸清晨的空气,凉爽的气息涌到喉咙里。菲林的眼睛多麽像那个绿色啊!萨卡兹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个,自然是命运啦!匆匆的命运。
不过,那个走掉的背影在她们的交谈中一般是不会提及的。
没有什麽追悔莫及的遗憾感,当然,可惜是有的。但,总会经历这些。不能说因为看到了就不做,不如说,正是看见了,所以也会继续去做。你明白这些的吧,凯尔希?
萨卡兹领导的卡兹戴尔运动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他们甚至发明了另一个属于自己的节日,拥有特定的庆典。习惯冬日跳舞的人将良好的韧性传播给了许多许多没听过华尔兹丶小夜曲丶交响乐的人们,他们体内流淌的均是一样的血液。
我们的命运在很多角落发生!那日萨卡兹与她的勋爵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叮咚叮咚,叮咚叮咚,不仅是视野在旋转,也不只是心脏在跳动。她说:冬天就是要跳舞啊!
一曲毕,特蕾西娅留意到凯尔希也露出了笑容。菲林没有因为这些不算正面回答的回答显露不满,她们的手搭在彼此的肩上,像是搁在一曲终章成堆的休止符中央。萨卡兹再次觉得自己很快乐丶很幸福,像是冬天急急地栽倒她的怀里,一瞬间吃掉很多个雪糕却不会肚子痛。而她忍不住为此预言。
买完舞鞋後,她也忍不住,问那位女士是否可以为她占卜。天空是甘蓝色,冬天的雪在云里躲着没有降落,空气干冷干冷,但她的手很热,萨卡兹普遍御寒能力还不错。对方看了她一眼,说,不行——你的命运并不在这枚矿石之中。
那条矿脉——城市旁边那条,很久以後有专业的考察队来研究采样,用了很精细的机器。这些数据後来在报纸上广而告之,泰拉人的疾病就是泰拉的疾病,反之亦然,这些未污染的经历长时间更新的血样便弥足珍贵。
而死亡也是很珍贵的。萨卡兹一直都这麽认为。她的族人翻山越岭,犹如一朵聚集的云。每死去一个萨卡兹,他的尸体将回归大地,碎末似灰烬又升入天中。其实这是一个很安慰的猜想。而真实又总是冷酷,如笔直的白桦树……这座他们居住了大半年的城市在未知原因的大火中去了一半的房屋,幸存的人发现,那场灾难後的那场雪非常得大,杂乱的脚印成了唯一完整的尸体,川流在土地之间,静静地走向结局。
特蕾西娅在那个时候擡头看空荡荡的雪地和空荡荡的夜光,绿色的绸带漂流在天空之上。重新休整後,萨卡兹还是继续走去,但他们终究还是带走了跳舞和冬天。只是衣服有些破了,其馀一模一样。
然後她遇上了莱塔尼亚的菲林。对方与她同行,谈起天文,也谈起地理。系统的,半系统的,纷乱或已经成章。特蕾西娅给自己的兄长写信炫耀:您不知道的我又全都知道啦。专门画了地图,画了边缘线,盖了自己的印章。信使一去不复返,她就唉声叹气了会,知道了同血脉的另一边,一部分魔族的回答。
她重新收整了队伍,没有改编,但也在慢慢扩容。传说已经很盛大了,他们称呼她“魔王”,“王女”,“继承人”,那些像是真正的树长起来,一百年是不够的。但特蕾西娅知道她没有那麽多时间。不过,卡兹戴尔有很多个一百年。她与凯尔希打算绕路线,选择一个不一样的选择,随着提出的设想不断地构思细节,填充肌肉与脉络。而每当思考这些,她又会想起博士。想起她说的话。
“你知道吗?传说矿石是星星。”
她买下舞鞋後,对方像是叙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那样说着,但即便只是十几岁的特蕾西娅也能听出那是对方的谎话。她能听到那些别人听不到的东西,不过,这并不令她反感。而博士显然很会说谎,至少在这一个说辞上,她熟稔又已学会如何表露真诚,显得那样安静丶信服:
“而每一条山脉,不论含有多少,其实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内容也很有趣——王女并不排斥,于是这麽去接受。这一习惯又教会了她与身边的人良多。
“所以,特蕾西娅,我们压根也可以说大地就是天空。”
卡兹戴尔的生命在大地本身;遇上凯尔希後,有所研究突破的学者也曾说过相似的措辞:“泰拉的大地比我们远想的更加神秘。”很罗曼提克,又依旧字里行间三人都熟悉的消遣。不过真是可惜,她们没有说太多。
她们走的路也没有想象的那麽多。不过,的确有一种感觉(还是这种感觉啊。特蕾西娅想),包围她们的边缘似乎越来越窄。不能说是领导者的原因,只是卡兹戴尔的确到了要浓缩丶凝聚,等待突破口,刺杀或一击定夺的地步。导航时灵时不灵,不过特蕾西娅已经认得这儿的路,凯尔希则更不用说。她们找栖息地,仍然能看见完整的日落。天际线与地平线是同一条,署名由短变长。
而那绿舞鞋和文件等等一起放着,和研究资料人员档案一起放着,与思想丶苹果酒一起放着,没有变过位置。凯尔希问她:什麽时候打算开始?
她则说:等一等,等一等。
卡兹戴尔军事委员会宣布负责内战;一封信在此时寄了过来。凯尔希先收,没有看到署名,没有咒术施法,没有诅咒,没有任何气息,和一些细作的认罪书相比是一处突兀的空白。特蕾西娅只接过,没有说什麽,其实那封信上什麽都没有写——和特蕾西娅寄出的,给兄长的信件不同,但又相同。总之,特蕾西娅对这些林林总总的回答心知肚明,不论寄或不寄,拆或不拆。而且,虽然两位友人都非常博学,萨卡兹却并不是一个纯粹倾听者。
她知道很多很多事後,还会去做。
她对凯尔希笑了笑:走吧!
她们要一起走去真正的卡兹戴尔,走出一条路。信件重新寄出去那天,巴别塔就这麽成立了。内战也很快开始。
“不用担心!”她哈哈大笑,对两人都是,“我们脚踏实地。”
那是最短的时间,仿佛一刹那就过去了,但又在经历时觉得每一个夜晚都很漫长,她们能在挖掘出来的舰船里听到不一样的声音,特蕾西娅逗趣问这是不是幽灵,博士和凯尔希就严肃辟谣,说:并不是!这座船……已经死去很久了。
不过巴别塔要以此航行啦。她轻巧说。
特蕾西娅很喜欢和博士凯尔希说话。交谈是能感受到感情的哦。她一直这麽坚持说,我能感受到你们!即便没点灯也可以听到——
“即便无法继续相见——”她写到,“但,我喜欢你们。你们喜欢我。这就是所有的原因。”
博士收到这封信是在萨卡兹死去的三年後,随信交到她手上的还有那双原本卖出去的绿舞鞋。原因是萨卡兹并不相信死去能见到什麽,死去的冬天不需要舞鞋就可以跳舞。当然,她想带走的,也根本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