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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第1页）

《报纸》

喂，上面写了什麽？

玛恩纳不回答。

*

报纸是黑白的，经典，好过漏风的城市与断电的区域。

掀下广告牌丶装饰词与浮夸的作风的外壳，仍存在一种调频的呼吸，可惜这样的媒介也仍会沦为讨厌的一部分。变化是每个人每个事物都会经历的，玛恩纳不能否认，他也没法否认，何况这种东西即便否认了，也没有什麽用。

而青年说单句多过疑问。职场里的疑问是冒犯和大叫着让人来斥责的破绽，规则构成的世界准时在午夜十二点熄灯，每每加班到这个时候，青年体会到一种不算解脱的发泄感。

久坐时，青年通过浏览豆腐块般挤在一起的栏目，将复制似的每一日清除。实际上，这些仍会冷冷淡淡丶整整齐齐地存在于脑海中：早晨六点闹钟，雷打不动；暴雨，他送过文件，湿掉的外套皱巴巴，路过酒吧里有人恶狠狠地冲他叫唤：玛恩纳！——後面姓氏被咽下；他走回办公室，门轻轻一碰，没合拢，落下一点水痕。窗没关紧，电脑也没关好。但他还要出去，可能公差，可能私差，然而没有加班费，薪资不高不低，如高积的云。

办公室的节能灯被关闭。电线缠绕的另一端，无止尽的繁琐的公文任务报告，等等等等，就如同钉到手掌里的螺丝钉般稍微衬了发亮。这样的亮光几乎看不出颜色，只是一种装腔作势的本能，控制和束缚——反正这个地方找不到更多的选择，机会约等于包裹起来的毒品，偷偷地，人抓住时，并不比失去更可怜。

青年几乎不会感到悲哀。一种荒谬的纪实发生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而此段，可能连笔记本里也不会记录，但是就这样活着了。人总是乐于相信自己能活得好。呼吸，走路，匆匆。每个人走的那一段路——灯灭後的街道，窗外仍如白昼。卡西米尔明如白昼，冲刷建筑物与之内出入的人们。他下班，顺走摆在大厅的报纸，电梯里同事说着八卦。之前叫他名字的人被炒了，青年毫无知觉。

一切拥挤不堪。肩膀推搡肩膀，玛恩纳想到摇晃的酒液。他厌烦地皱着眉，皮包夹在腋下，领带翻折，夜光折射到缝隙里，疲惫是永远的句点，但他的一天还没过完。走过桥，街道，小巷，投递的信件和广告纸扔进垃圾箱。

长椅在他的面前。他目不斜视地走过，陡然下了雨，没带伞的行人爆发出一阵喧闹，一是暴雨滂沱，二是新一轮比赛押注开盘，赔率显在那小小的屏幕上。他闭了闭眼，雨丝淋在衣领，湿润了一部分。

他就这样走进临光宅。外套已经可以拧出水，放在进门的衣架上。青年的头发全湿透了，手也是湿的，浑身都散发着水汽，曾经有干爽的风广阔无边，不过那是太久以前。

“你难道没发现你自己脸色越来越差了吗，玛恩纳？我认为你得先停下来。”有人说。

年轻人顿了顿，凝视的草丛中下一秒蹦出一只源石虫，在他面前快速地溜走。

“也许。”玛恩纳说。

“我们已经走了挺远了，足够把之前那支该死的队伍甩得晕头转向。至于你，”托兰说，“一个骑士老爷，哦，好吧，贵族先生——别打我啦！这位尊贵的游侠，请您屈尊，将令剑离开我的脑袋。”

玛恩纳微微一瞥。

托兰在此锋利的神态之中仍坚持说完——他忍不住想哈哈大笑：“谁知道呢，你竟然对雨水过敏啊？”

玛恩纳收回剑，细细擦拭。背面是森林，远处是麦田。天空广阔，但星星仍不常看见。故事书里写得是老套了，这个时候已经出现的趋向是什麽呢？但他们终究一步跟着一步，来到了这里。旧的从来都没有消失。如托兰所言，他们的确走了很久。对赏金猎人，还是游侠，总之是这片大地上寻找什麽的人们，时间是短暂的，有时就会如此衬着厚重起来。回忆被拉长，现实于是轻盈而轻易。

雨将将落下来的时候，他们撞上了另一支不怀好意的队伍。高高在上的傲慢破空而来，源石技艺使用的剑术略古老，可惜发挥显浅。年轻的游侠没有惯用手就能逐一击破，但这日的雨似乎无穷无尽，没完没了，把森林都要淹没。

“你该不会是水土不服吧。”他的同伴大胆假设，“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一些土方子？——上次留宿的村庄说附近有宝藏呢。”

玛恩纳说：“我只是普通的感冒了。”

托兰立刻上上下下打量他——刘海湿漉漉，铠甲湿漉漉，手掌湿漉漉，正在别过脸咳嗽的游侠先生目光停留在苍老的树干上，仿佛正在搜索与获取奇怪的植物学知识。尽管赏金猎人不想承认，但，这家夥的确与他，他们都不同。年轻的少爷受过良好的教育——哈哈，虽然淋雨会感冒。但这也是正常人的表现。托兰想，不是单手巨剑啪地用拍沙虫派一样拍死敌对人员的赛亚人之类的，绝对是一种幸运，否则狭路相逢会根本打得停不下来。但游侠似乎也没有什麽准确的敌人——“我们要证明的不过只是一些小事。”——赏金猎人不断补充与思考，思维跳脱。不过，“对野外求生还是单人闯荡都显得游刃有馀”的年轻人，“一介游侠”，听上去依旧很不可思议，对吧？

“刚好，我们也可以在你治愈前稍微去探寻一下宝藏啦。”他很快安排好如下计划，向落後几步生火扎营，将不知名的草叶用匕首剁剁剁放入吊着的铁锅中，如此忙碌又习惯了的追随的夥伴们招手丶提高了嗓音。赏金猎人高兴地吹着口哨道，“怎麽样？——玛恩纳说明日去寻宝！”

游侠根本没来得及插嘴。他也没有插嘴的意图：走哪里没有区别，只要在计划的路线上就可以；年轻人在脑海中勾勒地图，他对这些线条熟悉过头，能知道其指向的明确落脚处，最终，与纷纷看过来露出笑容的人们点点头。得到回应的则欢呼了一声，有些将剑柄放在胸前，轻轻叩响，略照出晚上的银光。

火似乎烧得更旺了。托兰兴致勃勃道：“浓汤要有调料。”萨卡兹雇佣兵试图露一手——而不动声色侧过身的玛恩纳喝下烧开的热水，感到体内已经平静下来，身旁雨的痕迹也快消失了。

果不其然，他的感冒在还未找到之前所描述的地方就治愈。

晴天高照；未出卡西米尔边境，田野金色的季节泛着波浪，令身在其中的人睁不开眼睛。他们躺在算不上软绵绵，反而有些硬的草垛上，陷进草堆织成的细网之中，尾巴因为翻身而刺刺的。玛恩纳没有躺下，半坐着低头，太阳落在他的额前，仿佛变成了一盏一伸手就能将其拉下来的灯。

但灯芯不是光球，而是摇晃的麦穗。这份金色将时间重叠在一起……玛恩纳熟悉这份颜色。毕竟他的家族名已经包含了这一切，且几乎只要是他想，这些就会时不时亮起来……在指尖，剑柄中，眼前，在做游侠之前与之後——年轻，或老去时。

他有预感，在此时可能显得几分突兀，但往後会愈加灵验。这是属于年轻的感觉，但要再过几年才明白。玛恩纳被此份金色包围良久，但不觉反复。那时他年轻丶懂得谦逊，但依旧意气；握着剑走出家门时，能感到光随着剑身流淌，流进眼睛一样，流入天穹之中，最後落幕于脚印的另一头——这份如水滴一般摇摇欲坠，浸湿了他的裤脚。他没有去拧干。

“……你会唱他们口里的民谣吗？”

“……不会。”

玛恩纳闭上眼睛，言语远去了，声音断续着，飘入沉静之中，但他看到的金色渐渐改变，与那头，要称之为眺望才能看见的城市一点点地丶慢慢地，再次重叠。

他要用上这个词了：“重复”。——雨天过後，璀璨的灯火如同金刚石一样坚韧，他走在街上，无任何光彩。

临光宅在各自挂着灯的房屋里格格不入。他没有开灯，清空了信箱，展开了报刊，但没有仔细浏览。电话铃响起，十分钟後，他再次推门而出。这次外套只能挂在玄关处，手臂略凉，雨仿佛还在他的脚边下着，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客户的声音压在其中，有些晦暗不明，但他接收良好，仿佛能自动调频，此般重复了十馀年。按住领带，压住文件袋，压在第二根肋骨前。青年在红绿灯前等待，爆炸声就在此时响起。

绿灯停下，闪烁几分。脚边的水潭跳动着，仿佛虚无的丶另一个城市的镜像要如此跃出界限。是在回应，还是也决定要打倒疑问？

“跳！”

剑光恰好落在脚边，分毫不差。

赏金猎人冲他狰狞地大笑：“你故意的吧在最後才砍！”

游侠阁下果断再劈一剑。比起利落又锋利的剑势，身上那件单件衬衫显得单薄。树叶飘落，如撑起的伞。他抖了抖手腕，草丛劈开一条路，路的尽头血迹斑斑，死去的裂兽断了气。而已经缓过来的他的同伴（算是吧！）颇不计前嫌地笑着说：“哦，今天有肉吃了——托骑士您的福，喂，别这样就走。”

“没有盐。”

“有肉就不错了！”

赏金猎人露出狡黠的神色。嗖嗖嗖，把刀如箭一样扔出去，随之从游侠先生背後拎出一串兔子。玛恩纳面不改色，看对方掂了掂重量丶露出满意的神色，似就要转头离开。抓着一串耳朵的托兰连忙说，“——喂，也帮着把猎物搬回去啊！”他憋屈地说，“我搬不动！”

夜落到叶片上，橘黄色覆盖了绿浪，时不时照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篝火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衆人传阅着烤得实在不咋地的兽腿，没人咬下第一口。是这样说的：“就算给我上等椒盐我也无法忍受。”

青年用手轻轻揭起一层，那焦黑的部分纷纷落下，化成了灰烬，但里面竟然还是惊讶的黑色，这让不得不以身试险的掌厨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哈哈哈哈……一回生二回熟……这不是第三回，就过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