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之血(上)
他人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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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温度降下来,像是拉下夜幕的绳子,而光从背包透出。我拿着铁铲,对地面衡量尺寸,这当然是徒劳无功。我们只是在这里驻扎,然後思考一个最伟大的生存问题:明天将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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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4年,地心记出版的作者在再版後记里增添了一段亲自经历的旅途描述,许多读者为此到访故事的发生地,纷纷留下自己的足迹。有地理学家指出,故事发生的原所在地已有上千年的更名历史,在那之後,泰拉曾发生过剧烈的地壳运动,大陆无声沉没于水线之下,新的岛屿从扩张带上浮起——此书作者描绘的更像是最初的时代的故事:远在现在的人能抵达之前,又并非无可触摸。此观点发表引起了三次学术讨论,甚有莱塔尼亚的艺术家为此谱写了曲目,无名的曲调保持原本的节律传至维多利亚,途径许多国度,留下了更多浪漫奇谭。到此,故事描绘的真实性已不再重要。正如後记所说,不一定只有看见才是真实。
这一年也是政治相当动荡的年份,又的确在这一年,难以叙说季节,却能得知名讳——两个奇怪的人,像跨越了时间一般抵达了某段缝隙,此刻正是旅途第七天。让我们颠倒时间,狡猾地重新叙述:第一日,两位从国境线走出,以理性着称的飞艇盘查工作人员被名为赤金与精炼铁的风沙迷了眼;第二日,卧榻的旅馆不小心从搁浅的移动城邦上脱出,旅人们进行了三小时救援活动,并带走此灾难唯一损失——碎成三十瓣的年糕;第三日和第四日,组合技是载具死而复生,越野数千里,三餐由混杂草药与年糕汤交替,健康膳食增加聊胜于无的期待;第五日,断崖在面前停驻,同样行走至此地的旅人们烤火,树枝折断,足迹残留,又很快被抚平;第六日,泰拉的植物把两人从夜晚里赶出。学者掏出指南,生锈的表面缓慢地跟随光线抖动,内部的指针指向侧上方高悬的光球。如果咽下去,可能就把所有的光辉装进了胃里,而萨卡兹抓住学者的手——对方在狂风大作的地表上快要融化,依托两个人的粘合性,终于艰难地在泰拉扎根。
第七日,白昼休憩了。光束流动于细小的黑暗之中,追上过去的印记。“博士,”特蕾西娅说,“请把水壶递给我。”水浇在碑上,印痕变淡。行走数千里来到的遗址把一切抛在耳後,只有石碑与她们同在,一阵沉默中如一瓶凝滞的果酱。学者从背包里倒出今日份的食物,记事本上划去更多的圆圈。墨水在纸页上活过来,留下一个又一个点。
难以确信。她写下形容词,无法测量。
文字走散于异乡的土地,非专业研究者的萨卡兹负责警戒与漫步。特蕾西娅抚摸石碑上的名字,指腹感受到隐形的褶皱。能回应的她只有残响,而那不一定是想要被看见丶想要被听见的东西,因此萨卡兹保持尊重的无声,停留在一切的表面。可惜天平不是管制品,一旦接近,吸引或排斥就快速明了:黑色的线条晃动出模糊的镜身,接触的手掌上晶体顺着秒针蔓延。只需要一点点,像是种子,只需要一点点的光与热,它就能发芽;矿石本身很安静,因此难以想象它带来的破碎,那茧一样包裹的友善的毒药,和碎片所能组成巨大的翻滚的波涛:文明的泪水从此干涸。她转身,旧时代人类的影子一瞬间浮现,感官也一瞬间缺失……走进石棺丶闭上眼睛,口腔里还残留着些许淀粉的甜味,更多的,还是从记忆的内部留下的反复品尝过的味道:这是学者的经历,也是萨卡兹无法抵达的地方。
此刻,二者共同的时间片里,风像是要隔开一切地穿过。两位行人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固执地丶毅然停留在原地。请警惕,不要被另一方的记忆的风吹走了。有人提醒萨卡兹——特蕾西娅于是收回手。黯淡的粒子消散,匀入不知动向的空气。相似的人正与仪器用加密语句交谈,本陌生的位置将输出为标准的数字,记录後破译就更加轻松。并非两手空空就踏上旅程,专业人士撕下写着今日的纸片,明日在她们面前以一道缝隙的形式出现——就在那像是长崖的石头之中。炽热的河流为之于脑海中呼唤了千遍万遍。
博士。萨卡兹说,我们继续出发吧。
两人的目光指向再前方些的山峰断层:一个小小的细口。初以为是天灾云与火山变动的産物,真正来到後,她们找出之中的端倪。就算是源石,也不会直接刻下属于人类的语言,可它却像专门等待进入的朋友似的,敞开了一份(虽然非常可疑但)独特的冒险。打开门的途径只有零散几个,而旅人们简易地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边收整行装,博士告诉特蕾西娅可爆破的细节,以及该如何维持爆破的平衡,不让馀烬掩埋她们本身。
分工明确。学者如一位指挥家指挥不成曲调的音乐似的测算出可两人通过的长长的轨道,萨卡兹则展现了极高源石技艺素养,初次上任却很快熟能生巧:裂缝在控制下以光速不自然地生长,膨胀如一条荆棘形状的闪电,于隆隆馀音後敞开大门(实际上,金属挖掘套装是最大的功臣)。稀少的星辰照亮她们的面庞,半圆的侧面没有一丝影子,像是有谁用勺子把那些都舀去了,现在就变成了毫无疑问的未来。
两人先後进入。那通向一个不一定是好的去处,但绝对是一个会告诉她们好的去处的尽头。“虽然我不太相信尽头这件事,”萨卡兹若无其事道,“像是并不相信泰拉是谜题……这也不是说泰拉没有解啦。”
难以得到答案的隧道沿着未知的线条伸展,携带着树一般的生命力。最先敞开的缝隙或许只是偶然的産物,然而许多次她们都依此而生。博士赞同此项计划的理由为,她的确想知道“最下面”是什麽,即便她了解这座卫星的初步构成(建筑图在脑内仍清晰可辩,脑电波才是最不会过时的传递方式——只要你能活到传递的某个时刻,学者是此情景的例外之一);她的胸腔内依旧充满了复古式的好奇,这令她本身更添加了旧时代的气息。学者走在卡兹戴尔,时常被当做某个新奇的老古董。雇佣兵看到她和见异族的家夥毫无差别,如烟雾由刀的反面跑出的厌恶更无可遮掩:尼古丁等味道并不好受,但可以得到片段的镇静。学者最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她的镇静也像是同类制品。白色萨卡兹在行星不明亮的夜晚,在难以找寻的身侧发现这点——又像是最初知道泰拉的最底下是一个迷宫那样,悄悄将“果然”和“意外”混在心底;或许她也曾为此摄入过量的酒精。
探索过程如一段长的丶并不垂直的绳索。许多朋友和她们的脚印踩在一处,大多是名为枯燥和无聊的同行人,还有名为未知的影子。为避免沉没于地底的海洋,两人用提卡兹语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各种冷的八卦丶根本没有逻辑的故事丶懒洋洋的传闻,後者多数不再有人书写。声波按着肩膀,尘土从进入洞口开始便簌簌拍个不停。防护服人士是毫无疑问的巨大海绵,灰尘却没有如小动物般粘在她的外套上,反而一接触就下滑,似一座轻易崩解的山峰。惊异的是,萨卡兹比她轻盈,却沾到了更多。
当第五次她们用“时间的难处”作研究课题时,学者耐不住心中的秒针打开背包,再次检查了一遍装备,皱着眉发现了果然失灵的通讯器。但万幸,途中都死机着的又一检测仪在掏出後辛勤而缓慢地冒出绿点,顺利测试与计算了一通角度与深度。萨卡兹偷偷在一侧抚摸未知硬度的岩壁,它竟然是烫的,被包围的她们却对任何温度的变化全然无感——像是热量仅仅只在石头之中沸腾……热搞错了她们和自己!但这显然违反了定律:能量随时随刻都在産生(以及消亡)和传递——特蕾西娅思考这是否是大脑营造了某种错觉,并向真正的学者提问。
博士戴着手套,用眼神对萨卡兹直接触摸的行为作出一些适当的批评。为解答疑惑,学者隔着布料谨慎地丶像对待某个活着的生命一样,戳了戳粗糙的岩层。这里的岩层还混合着许多土壤,据可靠数据,她们已经突破了一千米的地壳。而疑问向来另一只尾巴,难以甩脱。没有给出确切回答的学者心不在焉,依旧轻松的萨卡兹则听到一些仿若在不断敲打头骨的声响(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心跳声),取自只出现在此处的幽灵原理。
休息一晚,继续行走。而後是第二晚,第三晚。数字来到五千米,以及更深的位置。夜晚在墨水般的地底如投入水中毫无回音,“曾经也有许多研究家试图直至地心,”将兜帽系得很紧的学者以纪录片丶科普片旁白的标准语调叙述,“在我翻阅的资料里,那并非少数——乌萨斯。心知肚明的开始,因尝到了矿産的好处,留恋那些金色的矿石,甚至构建与提交了‘地心望远镜’这一听上去就令人心生神往的计划。可惜战争向来比研究的脚步更快,斗争也从未停止,”她不自然地转了转肩膀,唯有僵硬的骨头咔哒咔哒应答。“直到现在,记录最远仍是13km……”
“听说他们还挖到了地狱之门。”特蕾西娅扶住侧方摇摇欲坠的失足石块,帮助它们找回原有的缝隙,拼图游戏百玩不腻。“但如果真是如此——神曲岂不是发生在地底之下呢?本以为的至高天在地底之下,也是很有意思的说法。”
博士似乎笑了。“那现在的我们就是跨过了地狱的第一步了。”
不存在的误入的黑色的森林消失,三个脑袋的犬类也仅仅存在于想象中。萨卡兹注视摇晃的仪器,冰冷而绝对的数字定格在十四……十五上,就这样大步向前。如若说周围是地狱,地狱的景象也太过寻常(但仔细一想,本纳入常识之中的东西被颠覆才是最令人震惊的)。
薄薄的地壳挤压似一层雾,踏入後,轻轻一撇就消散。真实难以察觉地跨过界限——当指针隐蔽地指向附近三十千米处,两位朋友终于被烫得滋滋冒出白气。这几日,学者的防护服升变为无需能源就能啓动的微波炉。烤熟的滋味不要尝试为妙,萨卡兹借用了黑冠的力量,制造了一寸奇怪的空间(博士评价:像是一个又重新缝上的蛋壳),通过人力的方式推动彼此(特蕾西娅补充:反正本来也是在走路),间隙以拍打气流来代替隐秘的呼吸……这是一种循环的独特的探索方式。独一无二,童叟无欺。
不知走了多久——更久与更久,或者不再有定义。脚印踩在另一个脚印上,如手掌覆盖手掌。学者简单地固定仪器,光线并不明确,不过数据比视野更清晰。在她们面前,直道逐渐加大向下的角度;她们是小小的两个点,走到了弓着腰的巨人的肩颈。仪器内部,精细的结构相互碰撞,像下了很多的雨般淅淅沥沥。水线仿佛能沁到人类单薄的喉管里,声音也由此透明丶低沉——沉默却开始占领空气的主要成分,走在前面几步的人很久没有出声了。
冗道狭长,生怕打滑。萨卡兹呼唤学者。“博士?”
“我在。”
对方的背影与之前一样,影子从脚底钻出,缓慢地擡头。“我们现在像是走在平面上……”学者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在喘息。兜帽稍稍有些低垂,似喜爱湿度的蘑菇。风从孔隙里钻入,掠过她们的耳侧。“……但平面又在我们的脚下流尽了。”
特蕾西娅定了定神,某种暗流装成心音反复辗转,她不可阻拦。萨卡兹再次加快了步伐。“嗯……好的。在那之前,可以把光源稍微打到头顶吗?我似乎瞥见了像是壁画一样的东西。”
学者配合地将提灯向上举。两人放慢脚步,仰着脑袋,以一种对脊椎展开较不友好的凌迟攻击的姿势继续前进。裂痕与花纹来自古老的自然,许多引发赞叹的造物只是规律的简单附庸。刻写的线条在其中并不明显,光阴留下的细碎齿痕依稀可辨认。“我似乎没有看到过类似的记载……”
“因为我们比记载更前?”
“也是。记载也像星星的光一样,无论如何,我们看到的都是真相的後面。”
“是的。”
光如豆倾斜,留下一些阴影的夹角。也有一双角的萨卡兹点点学者的手背:“换我来吧?”
博士摇了摇头,声调稳定:“我可以再坚持一会。”
特蕾西娅于是握住行囊的背绳,目光追随向後推移的顶层岩石,宽大丶沉重,拼合起来似的故意露出了齿缝。不受束缚的思绪快速往返,她不住喃喃:“据说地底有两块大陆……”此“据说”在两位心里有共同的指向,萨卡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学者也笑着,换了一只手来举灯。光粒同步流动,将她们套入淡白色的圆圈内。特蕾西娅继续道:“一般来说,广阔都会指大地,很难让人去想脚下再脚下,乃至会産生‘没有办法走到的地方用这个词汇是否合适’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就很快明白,广阔的泰拉当然会拥有广阔的心脏——以此延伸……嗯,我们踩的是否是泰拉的血管呢?”
“应该差不多吧。”
“哎。应该是什麽?”
“除却神通广大但没有流传出来的故事,我们是走在这里的第一位,所以,定义都很轻松。”学者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个哈欠,调整自己的脖颈,正视前方。她嗅到了潮湿的气息,却没有抓住水流的声音。脚步声不仅敲打着脚下,还碰撞到左侧,而後反射到右上角,如蝙蝠等推动声波。但在记忆里,一路走来,她们没有遇见任何一只地底生物。几束天然光如幕布覆盖浸透石壁,博士于是将手中的灯光调暗。她仔细打量:“那些似乎不是壁画。”
“是呢……”萨卡兹也说,“要是有壁画的话,我们就不是第一人了呀。”虽然两位都不追求这个。
“不一定,”博士呼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汗水从额头滴落到鼻尖,一滴又一滴。学者下意识地摸了摸面罩,又甩了甩脑袋。“可能是板块挪移,也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