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
前面的人没有回答,唯脚步声营造喧哗的错觉,但这里还是太安静了。萨卡兹这才发现,两人原先慢下来的步调又重新增快了——如同往五线谱上继续加高音符,演奏,为了得到更多的指示。那会是什麽?从胸腔里抽出气体的声音戳破某个安宁的构想,能够被感受到的压力先一步垂直向下。或许在许久前,它就在不断增加,隐秘匍匐,直到超过某个阈值,即此时此刻。“我们抵达地幔的边角了。”博士轻声说。
或许旅人们抵达了简单的心室……不过泰拉并不只有一个内脏。在尚未被分解剖析的脏器之中,像是被层叠的丶张牙舞爪的阴影刺到,萨卡兹猛然一惊。滋生的巨大压力已悄无声息地越过那层黑色的膜,巨大骸骨横卧于肩膀,走在前方的学者未发一词。直感寻找不到特定的方向,但身前的人随时可以碰到:特蕾西娅握住学者的手,防护服与手套冰冷丶坚硬,从未有过的可靠……不对。“博士,回头。停下。”她绕到紧握着提灯的学者面前,紧盯对方隐藏在薄膜内的面孔。“……你没注意到吗?你流血了。”
与此症状同时伴随的还有难以探寻原因的气力的丢失——重力在这个区域变得奇怪。学者试图停下脚步,萨卡兹则不得不踏出许多步。她们不可避免地撞到彼此,像是一对陌生人。没有更多言语,两人操控自己的躯体,缓慢退後,直到能够呼吸顺畅。
——不停深呼吸的学者抹了一把脸,又抹了一把。鼻窦内黏膜血管破裂流出的液体把她的手掌淋成蛋包饭的盘底。萨卡兹按照学者的手语审慎地取出行囊内丶折叠箱中的某只未知仪器。该机器散发着熟悉的,又没那麽容易记起来的味道,造型像是另一盏提灯,两支紧缩的灯芯在取出後接触某个媒介便立即点燃。看上去冰冷,却能够带来温暖的光束驱散了旷日持久的黑暗,如猫科动物竖起的瞳孔,理所当然地注视周围的一切——视野重组,洞xue逐渐明晰,本模糊的介质再次解剖自己,而後露出细小的筛管。然而,依旧只有面前的这一条路,且她们非要往前走不可。
将自己收拾干净的博士捏了捏特蕾西娅的手,像从豆荚上滚落的豌豆,迟到地回应之前对方握住自己的动作。萨卡兹侧过头,光束之中,学者的面孔如沙砾般细软地陷下,而所有的光到那之中便尽数消融。沙砾是不透光的,所以连海绵也算不上,可对方的瞳孔里有自己的倒影,清晰到似乎无可躲藏,似敏锐与执着筑成的玻璃。“继续吧。”学者说,“这样应该就可以了。虽然这样的现象我似乎从未听说过。”
“像是某种幽魂的警告……”在相同款式的装置防护服内,萨卡兹还套了一身轻便的裤装,她摸出几个口袋,“虽然完全看不出来什麽……我见到的家夥们相比起来都更具体,但是否我们也在接近某个死去的灵魂呢?”饱含好奇的旅人很快否认了自己提出的设想,“不对……就算真的存在,我们才刚踏上寻找它们的道路。唯一能解释的,可能只有泰拉——”在这里,泰拉或许包括了几乎所能目视的一切;萨卡兹也学会了友人热衷的说话方式。“泰拉的语言森罗万象……”
学者依旧走在萨卡兹前面一些,她微侧过身,顺着萨卡兹的话说着:“……它是神秘的朋友,也可以说一切都是它——但这样归论就太无趣。许多神秘都是因为我们差了几步,我仍这样认为;我们研究的是某种绝不为我们所动的科学。我们费尽心思计算与苦恼的都是已经存在的东西,说这是一门证明的学问也未尝不可——同样,它也更是一门存在的学问。知道万物的道理,以及我们的道理;明白许多事坚定不移,而某些事能成为地平线之上的光束。即便是平行线也可以相交,即便是时间也能变快与变慢,即便是我们,也能用我们的眼睛来跟随,或见证这一切。怀抱着这样的心思——或者说,这种神秘的欲望……”
烛火跳动,似某种生物的翅膀,亲昵地撞着透明的纱膜,猫一样舔舐学者的脸颊。萨卡兹接口:“而我们面对未知的事物本身,可以感叹‘这真是太奇妙!’——这也是一门奇妙的学问。我知道了。”她的语气若有所思,如一只复活节逃脱的兔子。“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道理,那的确很奇妙——而这一道理又由很多个道理组成,是否也是有趣呢?——不论如何,”她盖棺定论,“‘知道’就足够心生向往。”
石子随话尾由两人头顶落下。组成泰拉必不可少的躯壳,完好的丶单独的丶有些毅力的。博士观察片刻,采取最原始的物理方法,敲了敲,又敲了敲。萨卡兹歪头:“这是密码吗?”
“不是,”学者镇定自若,“这是乐趣。”
“我也想得到这样的乐趣……”
“请便。”博士将石块递给对方,特蕾西娅下意识在接过时掂了掂重量。刻痕在手掌里或许才是永远——那条代表生命,信或不信都会继续延伸的线,在某个地方弯折,而就连石壁也会在某一刻达到熔点。“不过,在祭坛巫术方面……尽管要集齐相应的施术媒介来寻找到连结的部分,实际往往由古老语言占主导地位。语言本身就蕴含着强有力的力量。相似的丶单纯的力量。在泰拉并不少见。”
“啊……”萨卡兹想到了。“女妖们。”
“是的。不过在这里讲到的是更加质朴的丶原有的部分。”博士又换了一只手拿灯。两只影子随之不断在岩壁上穿梭。假设组成影子的物质在某一刻也能转换为实在的丶能够触碰到的东西,反之也是同样。得失与因果在此之中。“我的……朋友——她在这方面是专家——说过,语言在说出口之後,就算在真空也能与任何産生关联,而我们每个人都在这样实践着。最小的单位内——我们通过光的反射来得知一个物体的位置,与之相同,我们也能通过语言来得知彼此的位置。语言相关性理论,又称语言相对论,主要观点是语言决定思维丶决定文化;语言顺应论,讲述语言的使用环境和语言结构选择之间的相互适应——其实,它只是一种本能。
“表达丶相互理解,得到不同与相同。而如果一个人没有听懂,就会思考到底是为什麽。‘我们是否应该说出我们的疑问,包括我们不愿意吐露的部分……虽然每次这麽做的时候只有回声更多?’面对这个提问,回答理应没有犹豫。”以及,为什麽要犹豫?学者侧过身,语调平缓丶流畅。“在更广阔的空间里,声音反而是最需要建立渠道才能知道的东西。而每一个人都那麽遥远,更别提建设什麽……当这样一块石头落到脚边,就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
“这是她的观点。”博士说,“我也是同样。许多年它没有变过,但我不知道……”光如细小却坚硬的结晶在研究者的瞳膜上辗转,这些碎片拼凑她的视线,又延伸去,追踪某个难以想象的定点,小心又谨慎地抉择,认真而郑重地回复。学者始终用那样包容丶温和丶独特的方式浏览已不属于她的世界。无法计数的赌约丶期待,以及更小的原点。
“特蕾西娅,”她咽下某个话尾,微笑道,“不论如何,谢谢你捡起了黑冠。”
细小的原点上浮,就像被掌心托起,回忆和未来在某一瞬间会毫无差别:那就是讲述出来的时刻。两点由此连成一线,最简单也最奇妙的准则存在于她们之间。萨卡兹有些发怔。“我想,是它选择了我们……?”
“不是的,”学者的五官在阴影里简化成线条,而语言坚实无波丶稳固不动丶清晰明了,似刚刚擦亮的火柴。一拳之隔的萨卡兹能切实地抓住它们,它们也轻轻触碰萨卡兹。“作为存续,DWDB旋转着,无时无刻。最大的前提是,要伸出手来。选择在这里是一种说法,还有另一种说法。”博士轻声说,“它的名字是‘可能’。你将可能推动成为现实——现实由此唯一。这条路,那扇门,也由此出现。而我还知道,你并没有小觑任何一种力量,包括你自己——你连自己都看得很清楚,这可是很值得微笑的。”
光点轻盈且无规则地晃动,重量在某一刻跌入谷底,又上升至最高处。特蕾西娅眨眨眼,伸出手:“你说得像是比我还清楚呢,博士。”
“是的,”学者将提灯交给她,光粒散射丶拉长,投入阴影,糅杂後消失。“因为这种话,只有除自己之外的人才能说。”
“……谢谢。”特蕾西娅回答。
胸腔里回荡的声音挤出去,从咽喉,还有口腔。又像是碰到了镜面,不是光那样的反射,但也反弹回来,重新涌动。萨卡兹深深呼气。那些从她身体里流出,又走进另一个循环之中。
记忆会流出吗?她恍惚了一瞬。……痛苦会流出吗?回答都是否定的。灯罩无声闪烁,学者的面孔在那玻璃面上如一个小小的光斑,又像一个巨大的漏勺,舀起她所有未尽的话语;对方近在身侧。
细小的尘埃涌动。
旅途还在继续。
时间没有趋向静止。
她呼吸,与微不足道的反作用力对抗:“我们到哪里了?”
“至少五十千米以下。”博士回复她,边倒出背包夹层里数个罐头。这是今日的午餐。特蕾西娅咬下,想象近在咫尺的岩石的味道。倘若自己的牙齿硬度增加到比钻石更高……“此刻……北偏西65°,倾角为25°,向南西倾斜。”学者拍了拍她身侧亮着红点的好帮手,若无其事地咬下速食肉片。“倘若此处的地层连通所有的大陆,那麽我们也可能到达哥伦比亚的脚下。”
“考察队在哥伦比亚下平原发现过巨大陨石坑,其黏土层含铱金属含量远高于泰拉整体地层的含量。”特蕾西娅回忆道。
博士也读到过:“我记得……那座陨石坑下方有厚达500米的安山岩与角砾岩,这些火成岩经常在撞击地点发现;以及大量长石与辉石,还有撞击石英。海地也有似玻璃陨石证据。”
“远不止这些呢。”特蕾西娅兴致勃勃,“最多遗迹发现地应该还是萨米。风雪侵袭,又因风雪而庇护的地方。”
“那片无法跨越的冰原。”博士也高兴起来,“听闻雪峰之上还有更多的山峰——说起来,巴别塔藏书里有一本就叫做《萨米环游记》,讲述了一支丢失的探险队在广袤的冰原再次汇合的经历。独眼巨人为他们撰写的密文经过加工制作成金属书签,摸起来却像是特定的树木拥有的粗犷皮肤。它的内容是……”学者抓住滑过的思绪,文字似蚀刻印在面前。“投己掷思得一问,只在此身中,”真实。“问得生死不求己,远从心中至。”终点。
“千年前的继任魔王,那位独眼巨人摘下自己头顶的黑色王冠丶留下了预言後消失,”特蕾西娅有些怅然,她翻出身上许多口袋,找到纸巾,擦擦嘴角。“独眼巨人一族迁离王庭,前往冰原,不再将目光投向卡兹戴尔。我相信远见。毕竟需要多麽壮烈的勇气去撕开时空的缝隙,才能得到深处的一瞥。可我们并不是依靠远见而走到这里的——因此,我不相信预言。”
学者肃穆点头:“我们是根据——”
“……与蛋黄一起凝固的好奇心?”
“巧克力式的毅力。”
“以及茶叶浸泡的湿漉漉的决心……”
“泡得太久就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