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相信流星!
博士在荒野中追寻拍摄那颗流星。天空是长长的绸缎,泰拉缠成菱形;自从她做了这个决定,夜晚就突然比白昼短得多,甚至可以用夜晚用回形针扣起来丶串成一串。摄影师手握胶卷,像拉长猫一样将它拉长,但只要放开手,胶卷就又会再次蜷回去,时间也如是变成扁扁的圆的表面。
“听闻时隔九百年才能再看到一次。”菲林说。
“或许也只是一瞬间。”学者说。
“所以……”
“所以,”学者,“这更要好好去尝试了。”
菲林摇头。她们不是相反的人,正因如此,在许多时候都没办法说起话来——有两个人一起更好的事,但这件事不是。绿眼睛医生离开,去做她的“必须一个人要做的事”;学者没有和她挥手,泰拉那麽圆——无论是客观上还是两人的心中都如同一只摇摇晃晃走路的企鹅——还会遇见的,都这麽想。
博士在荒野。往日她探寻泰拉,从石棺出来的地方开始。而後,不间断地,被动或主动地(後者现与前者并无差别),信息似水流汇入大脑。当时的地下通道听闻现今成了某个不开放的军用实验室,她没有多管——空旷的天幕放映着另一只主角:流星带着尾巴正悄悄浮向远处。它飘得较为自由,更何况是在那麽辽远的丶能从左边看到右边,脑袋三百六十度旋转均一望无际的荒野上,痕迹极难被准确捕捉到。博士不算专业的占星学家,但她对天幕有超越常人的敏锐感,或者说触类旁通——凭那样难以准确描述的吸引力,她勉勉强强追着这颗距离泰拉越来越近的石头走去,但也只是“走”而已。在泰拉,究竟有谁能追上流星呢?
原先同行的小小的褐色兔子与学者提过许多建议。卡特斯担心她太辛苦(事实上,博士在雷姆必拓淘到了许多零件,组装出了一架简单的代步机),却也没有说这件事不好丶做不成丶可能希望的不会发生。希望是她这个年纪更能说出的词语,博士自然也一一采纳:“唔,跟着走的时候,留几个记号;当日期走到一定时候,一定要把留下的胶卷寄给某个能保存的地方……噢,还有!请不要忘了好好休息。这是约定哦,博士。”
学者定时把一些明信片寄给卡特斯。而意外地,间隔无规律的信使驿站中,防护服怪人的胶卷很受欢迎。虽然拍到的流星只是个浅浅的影子,但除此之外,巨石阵(据说有残馀咒术气息)丶两米的夜行鸟类(能把学者整个人叼起来)丶神出鬼没的水井和尸体(後者是讹传)等等,连常奔波的老手也少有遇见,因此受人追捧。学者对这些泰拉珍奇不太感冒,只给自己留下很少部分的底片,剩下的都统统任凭挑选。而像是去酒馆喝酒时习惯最後付账前再喝一杯威士忌丶说一些话的人,补充完空白胶卷後,博士便起身离开丶再次啓程。
同时,不好走的冬天也到来了。在还没能看见金黄色的秋季前,这个计划写入她的脑海。梦境是跨越现实的通道,长长的星从这边飞向那边。天空呈现黑色,因为很纯粹,所以并不那麽重,能沉进去,可以向後自然地挪进沙发里面。而里面的里面是更远的另一边——无数的人影闪烁在另一岸,正慢慢用手拨弄水流——博士还看到了她自己。这一头与那一头,首尾相接。视线相触时都没有惊讶,也没有失落。由此,她也记起一些事。不是孤独的,也不算自由的,但至少都是她想做的事。许久许久之前她四处碰壁,直到进了一个项目组终于熬出了头,不算幸运也绝不算不幸。命运对她平铺直叙,而在那些已经遗失的日历里,博士曾花费几个月,或者几年(模糊的间隔摇摆不定),等待星球从土里长出来——没错,等待星球从土里长出来。此堪称史诗性创举:很难想象一个星球会长出另一个星球来。该课题的前提假设与其说是“我先假设”,不如说是“我先存在”。陈述理由:规律的存在到处都是,星球的规律也不例外。当然,这只是学者最擅长的诡辩——但反复假设丶试图对立排列彼此的线索,不时,交错浮现的“道理”便由此递出,归为条文上不被传述的部分——法庭上见真章的法官叫做“真理”,它不允许不带论据的否认(也的确最需要等待)——它说,一切都能相互转换,而最常见丶被期待的依旧是:不可能到可能。
而博士从不认为等待难熬。时间丈量光的角度,但撇开土,光才会慢慢浮现。契机与付出缺一不可。学者好奇地侧过头,温度把她半个脸庞弄得很烫很烫。秒针作为光的影子拨弄她的脸颊,随着频率,握在手心里的沙都变成了坚硬的石子,又最终裂开。博士对此有所设想。同时,并不意外的,在她的影子的另一边,一个人正注视着这一切。那个人当然是她的老朋友。
那个人说:你要等多久呢?你要就这麽等下去吗,哪怕你自己会因此消失?这很危险……也难以证明……你会一直等下去吗?
学者说:嗯。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个人说:或许我应该阻止你吧。
学者说:我想,在看到它出现之後,你一定不会後悔的。
那个人笑了,说:可是,我现在已经有点後悔啦。
她们一齐注视光球膨胀——按钮一按下,数字便跳动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以後。催化的文明带着自己的生态瓶,仿佛不堪其负。无数崩塌又重建,如沙塔流尽又被再次推举——那是谁的手呢?天幕消失,包裹住的是豆荚般的膜;矿石不稳定地浮动;蓝色的枝干蔓延到无数边角……跳跃的光温和地丶刺眼地徘徊着,抓住她们的眼睛,将她们的眼泪也拿走,化为滋滋的水汽。而出乎意料的是,她们与它的距离太近了。距离越近,什麽就融化……先是耳朵。它在最左侧和最右侧,接触面化作真空,徒留语言黏在不发声的网上微微颤抖;再是手指。没法记录,只能口述,以及用眼睛将金色的丝线沉默定格。
一眨眼,光就又消失了。风传达尾声,似河流冲走僵硬丶干燥的躯体,轻轻推搡她们,去往旧的丶徘徊的另一边。模拟照亮的一切消散,如撇下的泥土。两人仿若长在无边的黑暗里,已习惯了无法脱身的明日。但新的星球的确升起,在撕裂的影子中,在化为石头的时间中,在象征着真理丶奥秘丶好奇心的洞口中,微微下陷,又再次向上——它将脱离这个星球的引力,绕着独特的轨道流向能量聚集的漩涡,以自己的角度旋转——这也是她们之间的距离。两人之间隔了这样的一颗星球。满是泥土的旧的星球上,黑夜继续静静等待,与有人曾在此等待新的希望的情形一样。
而“那个人”——普瑞赛斯,她记得这一切。研究员女士的记忆如玻璃一样透明,倒影出无数流星。生命是短暂的,生命也能为此汇集……生命有无数种形式,包括星球:谁能说星球不是生命呢?她凝视已经燃尽的星星的尸体,记起这一切时,是跨越了衆多生命的之後的之後;她想过,如果当初阻止了学者,没有去静静等待那个日出,现在究竟是否还会是这个模样?她们之间分隔的四分之三的影子又将被吞噬和复原多少?——如果她说後悔了,对方是否能记起这一切?
不是的。她给自己下判定。同时,无论如何,发生的已经不可改变:寿命终了的星球迎来最後的陷落。并非任何行星都会迎来灿烂的爆炸,它可能悄无声息地死去,光束直到亿万年後因距离而无法进入视网膜,由此只是认知中的残片。
幸运的是,记忆不如此,感情也是……大概这就是生命唯一不同的部分了。消失是相对的概念。并非陌生的症状,思维之中,催生感情的模块上会长上黑色的丶金色的结晶,而学者将吃下它,无数次。结晶坚硬丶锋利,碎掉也无法消化。痛楚毋容置疑,习惯不可隐藏,潜意识浮于水面丶无法动摇。选择已作出,可褐发同事还是露出了一个苦笑,轻轻说:但是,我果然还是後悔了呀。
云朵似鳞片般密集。走在鱼腹中的学者微微一顿,擡头。头顶,过近的光球迫不及待坠入学者的眼中,刺进透明的瞳膜,化为无知觉的丶不能流下的泪光。兜帽本如粗糙的植被,严实覆盖住每个边边角角,博士用手指扶了扶帽檐,又奇怪地敲了敲防护罩;仿佛听到什麽声音,从“另一边”……但失散的人,告别的人,期待的人都心知肚明:她们相距的足够远。然而,就在这时,她又看到那颗流星——相似的丶唯一的丶必须抓住的流星,带着一条尾巴利落丶轻易地飞去。
博士决定去拍摄那颗流星。按行程,她睡在一连串的夜晚里,醒来时常认为世界依旧是黑色,但这些黑色令她安心。这是适合星星出现的天色。每件事情都需要时机,一个机会,或许要付出很多很多,或许付出很多很多也无法得到。学者做好了错过的准备,也做了跑到前面去,或者还是跟不上丶掉到後面的准备。她也想过,摄像机的型号可能太老旧,而壳子里的机械零件只要有一个咬到了其他的地方,就没办法达成目的——
她慢吞吞地生火。不一会,火苗便蹿得她还高。烟很温和,只浮在上面一点点的位置,更像是雾。黑暗在雾里仿若一块宝石,如此一来,伸出手感受到的冷意也只是另一种光泽而已;那是多麽明亮呀。学者仰头,凝视天空数不清的亮光。它们独一无二,拥有注定的足迹与轨道。许愿的传说其实对每一颗眼睛都显灵——当然,流星更莫测。狡猾的丶不希望被抓住的石头有时如这些随时可以熄灭与升起的火苗,仿佛就在她的身边,有时又和双月一样远,无法跨越虚无的屏障留下只言片语。有一日她几乎要成功,越来越近的影子散发比太阳还明亮的光辉——而那些璀璨的光点一齐跳到她的眼睛里,把她与她的影子瞬间点燃。凝结起来的热贪婪地吞吃学者的身躯,吸收她体内的热量,又消耗多馀的能量,令她连思维都变得昏沉。当阻绝了热的産生,思维便可能静止——石棺也用了这种方式来插入思维的导检部分。
耗费一年零三个月,博士依旧没有拍到流星,但她带回来了一颗石头。之後,坚硬的丶难以置信的结局姗姗来迟;她从塔上轻轻落了下来,没有死,但以为自己死了,想到:结束还是发生了,那她应该怎麽做?她没有死,但走在死的路上——想:原来死并不是一片黑暗吗?博士感到顾虑。
对于死亡,身边的人有不同的评价。褐发的同事说:这是不要做的事。绿眼睛的同僚说:这是要记住的事。白色的萨卡兹说:这是不许说愿意,只能说遗憾的事。博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定义。在很久以前,她就不去评价一些事了。或许是因为没有经历,所以她认为只能放低声音,或者沉默——不过,即便是死後的世界也不是静音的世界。而这里也不是真空,并不虚无。于是她不算怅然的停顿,血淋淋地走到另一边,大口大口喘气——她活了过来,痛楚像是热水浇在她的眼睛上,眼帘里,恨和爱都流失了,剩下的只有模糊的丶她也不知道是否正在期待的身影。影子覆盖在她的额头,像是没有温度的阳光。她被塞进命运的盒子,疲惫不堪,但她想到的是小的,碎的,被风卷走的东西;她想到希望。
巴别塔失败了,罗德岛将灰尘拍来拍去,缓慢地离开切城。云被挤开,又缀在後面。系统改善重啓,卡斯特在整理时于学者的书架发现那块博士带回的石头。她用玻璃壳做了小小的盒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两年後,再岗一个月的学者在“赤金与源石矿生産工间建议”“武器设计与训练室改革方案”“大减价!!!”踱步间无意发现了它——石头像熟悉的眼睛,温润丶光滑。而後学者便忍不住细细观察周围人的眼睛(这也是进入新企业了解与拉近距离员工与同事们的办法之一,但请注意不要冒犯到对方):菲林的眼睛沉静,绿色的像是从湖面之下打捞出来,又或从树上掉下来的(当然,没有石头真如後者这般出现,只是绿色总是联想到这些)。兔子的眼睛中央有褐色的小小的菱形,摇晃时似倒了牛奶的咖啡,又仿若更深一点的琥珀。她还很年轻,但已知道了很多东西。干员们的眼睛更是各不相同——竖瞳朋友夜晚会微微发亮,圆眼的朋友像是一颗绵软的棉花糖,也有略翘起来的美人眼啦等等等,只是都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一个。于是,并不满足地,博士把石头放在笔筒旁边。
笔尖在研究资料上划出一道道墨痕,夜也从窗边一层一层脱落,到灯光前只留下薄薄的一片。学者长舒气,摘下面罩透风,揉了揉眼睛,然後想起什麽似的,小心翼翼地按了按,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眨眼,但触感真实,像摸一块凉凉的冻。她细细比较去摸石头的触感,将石头收了揣进兜里,决定回宿舍结束这一天。熬夜的干员迎面而来,同她打招呼:博士,还没有睡吗?请早点休息。晚安。她一一说:晚安。躺在床铺上的她快速进入梦中,学者不常做梦,偶尔也只是触到灰雾的两壁,今日也是如此。一觉醒来偏早,博士眯着眼睛,摸到外套,摸到外套里的热的朋友,拿出来放到桌上,惊讶地发现石头正慢慢发光——光线随外面升起的日光逐弱。博士把自己装好,来到食堂,手指的温度还没有散。她想了想,在例日的套餐里加了一杯热饮——她直觉这个时候应该是喝热饮的。
去办公室前,有信使干员叫住了她。“有您的信”,没有地址和具体的署名,信件黏上的很仔细丶贴合。再一个午夜前,博士才记起它,拆开,抖出一卷胶卷。胶卷内夹着几张已经洗好的照片:兜帽里的朋友正对燃烧的火堆,露出少见的温和的微笑——是她自己。观察自己的感觉很奇妙,学者不由自主地弯起眼角,神情同相片里,以及她不知道的(自从第三次醒来後,她有许多不知道的事)系统内丶曾与另一位朋友合影时露出的惊人一致;系统里的相片实际是有备份的——另一份早在上一个文明前就被一双手轻轻拿起,放进口袋中,仔细保存与擦拭,代替记忆更真实地握在手心。
一颗星飞去许多光年,大气丶爆炸冲击波丶其他追尾的尘埃碎片试图削减与塑造它,但它保持匀速沿着自己的轨道前进——石头是那麽坚硬,记录下来又是那麽幸运——回忆被信任着,就不会因此忘记与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