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在了一小块墓碑前,又打了水来扫洒,认认真真地擦拭上面的灰尘。
“……辛以蕊。”容英读出那个名字,问道,“她是你朋友吗?”
梁今是擦着墓碑,说:“是,我是养济院出来的,她是大姓出身。不过,我们都是白泽宫第一批使徒。”
更小些的祁乐仪困惑道:“使徒,还能死在战场外吗?”
梁今是的手顿了顿,下意识捏紧了那块湿布,洇出几滴水从墓碑上流下。
“……是啊。”她说,“她都不愿意陪我马革裹尸,走得那麽早。”
使徒的成材率很高。但不是百分百。
不是说这些人就没天分,能进白泽宫足以说明她们的优秀。但有些人无法接受白泽宫的教学模式,尤其是那些富有灵性的孩子,在被强行阻断自我探索,只顾功能性杀伤性时,心魔比修为早一步积累。
梦魇跨不过去,跨不过去自然死了。
“如果她还活着,当年的首名是谁还不一定呢。”梁今是笑了笑,继续专心致志地打扫。
她很小心,又很用力,与墓碑贴得很近,仿佛要就此与它融为一体,成为一块篆刻着名姓的石头。
梁今是在国主改制後才是梁今是,辛以蕊在改制前就是辛以蕊了。
大家族出身。
这个标签在望青很微妙。
这些人无法获得旧世界的荣光优待,甚至要小心翼翼,不让这敏感的身份成为催命符。可就此跌落,好像又难免让人不甘,那就抓住国主严苛的攀登绳索,磨得满手鲜血淋漓地向上爬吧。
倘若不在望青,辛以蕊或许能凭借家族托举,按部就班而缓慢地成为一个传统大妖。
飞鸟循着气候来回过千百次,不知道第几回仰望过天空,有羽毛落下,或许又没有,但在那个瞬间,她就会突然领悟到飞行的自由。
白泽宫视为浪费时间的自由。
辛以蕊不适合白泽宫,她在望青最轻快的通天梯中,浪费它,浪费自己。
“……辛家以为,她们能靠以蕊翻身,重获尊荣。于是她们逼她,勒令她强留在白泽宫,白泽宫也舍不得这麽天赋异禀的好苗子,一心培养她。”梁今是说。
梁今是看过很多书。
在养济院中当一个孤儿,书籍是她唯一能商讨的对象,她们讨论鸟为何飞翔,自由对它是否有意义。如果是她呢,她要怎样才能飞起来,要怎样才能贴着蓝天而不是养济院发霉的床板。
书说,多看多学,然後推自己下悬崖。
于是梁今成了使徒,到战场上厮杀。
现在的她已经长出翅膀,能够飞翔,但还不够自由。不过没关系,战争结束後,她就能全无顾忌地属于天空。
当她向下俯瞰,会瞧见蓝的海,而不是红的血。
而辛以蕊不是飞鸟,她是鱼。飞鸟会靠恒心填平沧海,而鱼属于沧海。
偏偏这个世界太狭窄,蝉见过人的眼泪,于是去质问鱼,你为何不哭呢?你自私地将望见瑞雪的愿景忘记了吗?
时间过去太久,梁今也快忘了,那时候的辛以蕊是从一开始就对家族期待无力负累的吗?那条鱼是一开始就不期待为夏虫语冰的吗?
或许最初时不是,但鱼在水中游,它本就流不出眼泪。
可她还是哭了。
没人看见她的眼泪,只当那是看见彩虹的前兆。可从海中来的雨并不咸苦,而眼泪就是这个味道,证据确凿。
梁今是对她的困境无能为力,也急于成为飞鸟。
于是在那潭死水中,飞鸟跌跌撞撞地扬起翅膀,一条鱼溺亡了。她向下俯瞰时,那滴眼泪飞快翻涌成又一片死水,淹没了她半个灵魂。
“……就这样,她丢下我了。”
湿布终于擦净石碑,露出名姓上的前缀——吾友。
梁今是打量着她,自言自语似的说:“其实我一直在想,给她换一个墓碑吧,这一块太自私了。可家族不要她,我又有什麽名分来绑着她?”
视野中忽然白了一块,柔软干燥的存在按上脸颊,梁今才後知後觉自己在哭。
祁乐仪踮着脚,伸出小手,像她擦拭墓碑一样,认真擦拭她的脸。
末了,那孩子收回手帕,眼中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平静,她说:“那她很坏了。”
梁今是说:“不坏,她只是很累。”
“你不怪她了吗?”
“我没能救她,哪来的资格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