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临走时在柜台放了本《萌芽月刊》创刊号,扉页上五个人的签名还墨迹未干。“这是最後的。。。”她没说完就匆匆推门离去,门铃铛啷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张冠清这段时间变得沉默寡言。
有天林烬发现他在仓库里偷偷钉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共産党宣言》和《资本论》。“杜老头交代的,”他头也不擡地说,“说要是我们都不在了。。。”榔头突然砸到手指,鲜血滴在书脊上,像朵小小的梅花。
杜老先生的咳血越来越严重。
有次林烬帮他煎药时,发现竈台上摊着本《萌芽月刊》,书页间夹着张照片——五个年轻人围着鲁迅先生,在内山书店门口笑得灿烂。
老人颤抖的手指抚过照片:“那天。。。柔石还问我讨桂花糖吃。。。”
程添锦开始深夜才归。
有时西装沾着泥水,有时长衫下摆被撕破。林烬不问,只是默默准备好热水和干净衣裳。
直到某个雨夜,程添锦突然把他按在门板上亲吻,眼镜都歪到一边:“今天。。。差点回不来。。。”林烬这才发现他後腰有道血痕,藏在皮带下面。
秦逸兴空闲时又开始拉黄包车,他的黄包车总停在後门。
车帘一掀,有时是受伤的学生,有时是发热的工人。沫沫学会了用盐水洗伤口,林时负责在窗口放风。
有天夜里林烬看见秦逸兴蹲在院子里烧东西,火光映着他通红的眼睛——那是件染血的蓝布长衫,尺寸明显不是他的。
四月的某个清晨,林烬在整理新到的《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时,发现程添锦在睡梦中紧攥着他的衣角。
林烬轻轻吻了吻程添锦的眉心。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要继续斗争,要继续相爱,要继续在漫漫长夜里守护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就像明德书店的煤油灯,永远会在日落时分准时亮起。
1931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五月底,苏州河上就飘起了刺鼻的石炭酸气味。
林烬每天清晨去明德书店时,都要经过公共租界的检疫站。
铁栅栏那边,巡捕用刺刀逼着排队的人喝下粉红色的消毒水。有个穿长衫的老先生刚喝下去就吐血倒地,立刻被穿着白罩衣的人用铁鈎拖走。林烬攥紧程添锦给他办的特别通行证,指节发白。
“林先生。。。”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墙根传来。
林烬转头,看见上次来买《唐诗三百首》的私塾先生蜷缩在那里,青灰色的脸上全是汗,“求您。。。给我孙子。。。半碗干净水。。。”
林烬刚要解水壶,突然被巡逻的安南巡捕撞开。“滚开!霍乱鬼!”橡胶警棍砸在老先生肩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烬站在原地,看着老人被拖上收尸车,车斗里还躺着三具盖草席的尸体。
明德书店门口,张冠清正用石炭酸水冲洗台阶。
见林烬来了,默默指了指里屋——杜老先生躺在床上,手臂上有新鲜的针眼。“程教授昨晚送来的预防针,”张冠清压低声音,“说是德国拜耳的新药。”
林烬翻开账本,发现夹着张便条:「今日有《辞源》到货,请清点——锦」。他摸了摸字迹背面凹凸的触感,知道又是闸北夜校的密信。
午後,秦逸兴突然冲进书店,脸色煞白:“沫沫发热了!”林烬扔下账簿就往巨籁达路跑,却在弄堂口被检疫队拦住。
“霍乱嫌疑区!”戴着防毒面具的英国人大喊。林烬正要硬闯,突然被人拽住——是程添锦。他白大褂下面露出西装裤线,手里提着印有红十字的药箱。
“跟我来。”程添锦带他绕到後巷,从公文包取出两套防疫服,“穿上,别说中文。”
沫沫的小脸烧得通红,秦母正用粗瓷碗舀着井水,往里面撒香灰搅得浑浊:“喝了就不烧了,祖宗保佑。。。”
程添锦立刻上前按住碗沿,从药箱里取出玻璃针管——金属针头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光。
他抽好药液时,沫沫已经哭得浑身发抖,秦母在一旁搓着手直念叨"这铁东西扎肉里咋得了"。
针头刚碰到胳膊,孩子的哭声突然拔高,林时吓得死死攥住林烬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深夜,林烬在替沫沫换冰毛巾时,突然听见窗外有窸窣声。
掀开窗帘一角——弄堂里趴着个黑影,正舔食阴沟里的积水。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时,林烬差点叫出声:是常来送书的那个聋哑报童。
程添锦从背後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但林烬已经冲出去,把水壶塞到报童手里。
孩子的手像枯枝,抓住水壶就往嘴里倒,却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暗红的血从鼻孔喷涌而出,溅在程添锦雪白的袖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