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在地上的荷包蛋沾了土没办法吃了,我妈妈只好再给我弟弟一个:“鸿雁啊,你这回把鸡蛋拿好哈。要是再掉了,妈妈就不给你了哈!”就这样,我妈妈生産以後,只吃了四个荷包蛋。
场院屋不知道是谁家的,我妈妈在里头生了孩子,留下了生産时的脏东西。身边没有人伺候,更没有人来收拾。
她就让我弟弟看着我妹妹:“鸿雁啊,你看着恁小妹哈!妈妈把这些抱走,一会儿就回来!”
“噢!”弟弟响亮地答应着。我妈妈一个人抱着脏东西,到人家麦地里扒扒土,把那些脏东西给埋了。
我弟弟看着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妹,就去麦稭垛里抽出几根麦草,去抽她。
我妈妈回来了,我弟弟就跟我妈妈说:“妈妈!这是哪儿来的小孩啊,光哭!”
我妈妈对他说:“鸿雁啊,这是恁小妹,你不能打!”
“哦,这是俺小妹啊!那我不打你了!”我弟弟说。
我妈妈抱起我妹妹,扛起被子,拎着我弟弟,拖着刚生産完的身体,一步步走回到我们的小屋里。
等到我跟我爸爸去看望她们的时候,我妹妹已经是襁褓里干干净净丶白白胖胖丶会微笑的小娃娃了。
妈妈跟我说:“我带着笑笑喂奶,笑笑吃着奶,我困得睡着了。猛然醒来一看,笑笑睡我胳肢窝里,捂地脸都发紫了。把我吓了一跳。要是给捂死了,我怎麽跟恁爸爸交代了。”
我爸爸说:“这个小孩儿恁麽爱笑的。不行就叫她‘笑笑’吧。”
我妈妈说:“行!管!”
我也说:“‘笑笑’好听!”
在南乡,我妈妈不出门拾庄稼讨生活的时候,就带着我们睡觉。她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带着两三个孩子。屋外空无一人,屋里,家徒四壁。我弟弟我妹妹都生在那样的屋里。他们跟着妈妈一起睡觉,跟着妈妈一起吃饭,跟着妈妈一起出去玩。他们以为那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他们以为南乡就是他们的家乡,他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妈妈为什麽要来到这个地方,他们更不知道,他们的妈妈为了养育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养儿不知道父母恩。那时候,我看着我妈妈养儿育女,只觉得一切都是那麽容易。直到三四十年以後,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等我自己给孩子擦屎刮尿,等我一个人在空寂的房间里带着孩子睡觉。我才想到,我妈妈当初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在更加贫瘠的小屋里,面对更加贫苦的生活,她是怎麽过,她得怎麽过。
距离我家不足十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和一栋新房子。里面住着小两口,和她们的两三岁的儿子征征。因为附近也没有其他的人家,他妈妈经常带着他来找我们玩。小小的男孩还不太会说话,在地上挪步,抱着一个皮球,追着玩。他的□□里吊着一个大大的小嘎嘎。妈妈说那是毛病,以後要动手术的。小小的男孩并不觉得脸红,他吊着自己的球球,追着地上的小皮球,也不觉得阻碍他玩耍。征征很小,记忆中,他的小身体就在离地不远的地方挪动,或是抱着,或是追着他的皮球。
後来的某一天,毫无征兆的,征征一家搬走了。妈妈说,可能去给征征动手术去了吧。自此以後,每逢我走在自家门前,走出离自家门前十米多远的地方,就会看见征征家红色铁皮的大门。征征一家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征征去了哪里,我更不知道。他们怎麽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走了呢?
夏天,我们热,冬天,头上又会生虱子。我妈妈就自己拿剪刀给我们剪头发。她把我们一个个的都给剪成光头。因为是剪刀剪的,没有那麽光滑,匀称,我们的头上就是一圈圈的头发茬儿,整个脑袋跟个西瓜一样。
我跟弟弟顶着西瓜头到大街上玩儿。我弟弟还好,他本身还小,又是小男孩儿。我大一点了,又是小女孩儿。人家别的小孩儿就会觉得奇怪。
她们看着我,对着我指指点点:“你看她的头,怎麽铰成这样的?真难看!跟个西瓜样!”
我回到家以後,跟我妈妈说:“妈,人家说我的头难看,跟个西瓜样!你以後别给我铰了。”
我妈妈一点都不当回事儿,她笑着说:“哪有啊!别信她们的!不难看!你看妈给你铰的多好啊!又干净又凉快!还不生虱子!你别看她们留了长辫子,一点都不干净,还光生虱子。”
我有些气恼,我问我妈妈:“那你自己怎不铰光头的?”
我妈妈笑着说:“我不是男的,我要是男的,我也铰个光头。”
傍晚的时候,我妈妈抱着我妹妹去东边树林里“秃头姥爷”那里去凉快。小树林里很是阴凉。旁边就是“秃头姥爷”的庙。“秃头姥爷”其实是土地老爷。谁家有亲人去世了,祭奠的时候,一行人披麻戴孝,排着队伍,到这里来点汤。
人家老嫲嫲也抱着个小女孩在那里凉快。那个小女孩耳朵边还有剃完头没洗掉的头发茬子。我妈妈一手抱着我妹妹,一手帮她清理耳朵後头的那些头发茬子。
“这个小孩儿是猪托生的?怎麽恁麽多毛的。”我妈妈笑着跟她奶奶说。
那个孩子的奶奶说:“谁知道来你说。人家给她剃完头,也不给她清干净。我的眼睛都花了,也看不清。”
我妈妈说:“俺三个小孩儿,都是我自己给她铰的。我就自己拿剪子给她铰铰。”
那个奶奶笑着说:“自己剪地不好看,跟西瓜一样。”
我妈妈说:“小孩儿,什麽好看不好看的。凉快就行。”
“恁小孩儿手腕上戴的什麽啊?”那个小孩儿的奶奶问。我妹妹手腕上,我妈妈拿红绳儿给她绑着几个白白的猪耳颈。
“猪耳颈。”我妈妈说,“小孩儿戴着压惊的。”
“还怪好看来。你搁哪儿对付来的?”
“哪儿有杀猪的,你去问人家要。拿家来,洗干净,晒干,拿红绳儿串上,给小孩儿戴着,辟邪压惊。”我妈妈说。
“庄东头儿的一个妇女跟着她本家的侄子跑了,留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老嫲嫲说。
“是的,你说,可怜吧!姊妹俩以後怎麽过了。”我妈妈说。
“两个小孩儿都十四五了,爸爸死了,娘又跑了,姊妹俩就跟着她四叔过。”老嫲嫲说。
“就是不能上学喽。把小孩儿的一辈子给毁喽。”我妈妈说。
“上什麽学来!她四叔的前院儿里养了头驴,他姊妹俩儿天天背着粪箕子去割草喂驴。”老嫲嫲说。
“可怜!小丫头都十四五了,裤子破了,自己也不知道缝。我哪天看到她,把她喊来,给她缝缝。”
後来的一天,那个黑黑的有些呆呆的姑娘果然来到了我家。我妈妈让她坐在我们的被窝里。那姑娘褪下裤子,我妈妈帮她把裤子缝好。我妈妈跟她闲拉呱,那姑娘不怎麽说话,只憨憨地笑。
我不是很喜欢她,我常常看到的,想起的,是她黑黑的皮肤和耳朵。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风吹日晒的结果,她的皮肤有些黑黑的。她很憨厚,只知道干活,不怎麽出来玩,更不怎麽说话。我在大街上看到她,她总是背着粪箕子,她是要去割草的。我妈妈常念叨她们兄妹俩儿,觉得她们可怜。她们心眼儿不多,不怎麽擡头看人,给人看到的是她们的耳朵。这让我想到跟他们一样憨厚老实且无人问津的驴子。
同样让我想到驴子的,还有老三大爷家的老三大娘。老三大爷家住在小鲁村最南头,一个土台子上。土台子下头是村里的东西路。路南就是另一个村子了。我爸爸跟老三大爷处得近,经常去他家里找他说话。老三大爷会修洋车子。他家门前就是一个修理洋车子的小铺子。老三大爷人很精明,个子也高,皮肤也白,常常戴着个鸭舌帽,穿着件乳白色的风衣。老三大爷长得并不难看。
老三大爷和老三大娘的婚姻并不正常。先前,老三大娘的丈夫去世了,留下一个儿子,叫长征。作为小叔子的老三大爷,夜里去强行逼迫老三大娘。老三大娘脑子不是很灵光,但也知道拼命反抗。反抗无果,後来他们有了小儿子,叫胜利。在他们家里,两个孩子,都叫老三大爷“三叔”。我爸爸每次去老三大爷家,老三大娘都是笑脸相迎。她的脸长长的,黑黑的,笑起来憨憨的,像个驴子。她的大儿子常常是少言寡语,她们的小儿子常常是嬉皮笑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