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就是的。明明是俺小弟胡说八道的,人家就是不信。”
我妈妈说:“人家也知道是小孩儿胡说八道的。人家就是有意地想找个因由辞蹬咱的。咱是野燕子,到哪都受人辞蹬。你看那些狗在围着食盆子吃食吧。要是再来一条野狗,也想吃那食盆子里的食,先前的那几条狗就一块儿去咬它,赶它。人和狗一样,都会辞蹬人。生的馒头入不了笼。你一个野燕子,人家怎能不欺负你。还是共産党的社会儿好。要不是共産党的社会儿,姓凡的一人一个指甲盖儿子,就把咱娘四个给掐死了。恁三姑姥娘也可怜,咱以後可不能扔下她不管。”
我们留了下来。
我妈妈送我去凡庄上的小学去上六年级。我上了几天学,也不记得老师讲了什麽。只记得语文老师是个快五十岁的黑胖子,胖胖的,像个老娘们儿。他看起来很老实,胖胖的黑脸上有几个小肉瘤,像是老母猪肚子上的猪□□。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两手交叉,很斯文地放在胸前。趁着女学生写字的时间,他晃到女学生身後边,用他躯体前面中部部位,在女学生的後背上蹭来蹭去。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蹭过我,应该是没有,或者是有过?我不太记得了。我个子不高,但是当时因为我是插班生,便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给这个男性老母猪提供了有利的作案位置?我也不太确定了。
但是我是清清楚楚记得他剐蹭过别的女孩子。他经常是游动作案,他像是浮在水上的一头黑猪,在教室里慢吞吞地游来游去,一会儿蹭蹭这个女学生,一会儿蹭蹭那个女学生。教室里遭他的黑猪前躯剐蹭的女学生不在少数。那个时候,女孩子不懂得保护自己,当然是不敢反对猥亵女学生的男老师的。被恶意剐蹭的女孩子中,回家告诉家长的是少数,家长当回事儿的又是少数。
我以为这头黑猪温呑呑地到处瞎蹭,应该脾气不大。谁知道有一天,他发了火了。那天,一个漂亮的高个子女生因为上课迟到了,他罚她站到黑板前头。他先是板着他的黑脸去质问那个女学生。
“你怎的迟到的?”他问她,他的声音不大。他的黑猪脸看着那个女学生,他的胖胖的黑猪体对着那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个子很高,脸蛋也俊俏。黑猪脸近近地对着她,更显得他淫威凛凛了。那一刻,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师生,倒像是黄世仁在审问逃跑的喜儿。
女学生也许本就瞧不起他的爱剐蹭女学生的黑猪体,对他的态度有些强硬,不怎麽恭敬。
“迟到就迟到吧!你爱罚就罚!”她大义凛然地说。
黑猪老娘们儿显然生气了,他抄起他的油腻的黑猪蹄就扇了那个女学生一巴掌,女学生当场大哭了起来。但是只哭了几声。不知道是慑于他的淫威,怕哭多了,更会挨揍,还是那个女学生本来就很坚强。那个女学生不哭了,只悲伤地站在那里。
那黑猪走上前去,又笑着扭了一把女学生的脸蛋。
女学生嫌弃地用南乡话说:“别招我!”
黑猪老娘们儿又生气了,伸手又给了女学生一个大巴掌。
女学生又悲伤地哭了。
这个黑公猪不是东西。我回家跟我妈妈说了这事儿。没想到这事儿没有引起家长太大的反应,我妈妈也没有太气愤。
後来,这头黑猪骑着自行车赶集的时候,被几个男学生截住追着打了,把他打地回家躺着,自行车也扔了。
他还会继续猥亵女学生吗?
在教室里都可以发情的黑公猪,他是不是得了什麽病?
我的数学老师找我谈话了。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我站在他的跟前。他正襟危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那时候还是冬天,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条蓝色的毛线围巾。他比那个猥亵女生的罪犯年纪要大,个子高高瘦瘦的,虽有一脸麻子,并不影响他的高大。
“你的数学太差了。我听说,你在你们那边儿都上初一了是吗?”数学老师说。
“嗯。”
“你没上过六年级是吗?”他又问我。
“嗯。我们那只有五年级。”
“你看,我们这里的学习难度比你们那里的要大。我们这是六年级,你都跟不上。那以後要是到了初中,你更跟不上了。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就是一个差生。我的建议是,你还是留级吧。”
3。兰兰家
我当然不想留级,我妈妈想了想,还是把我送回山东上学。
我要回山东了,我妈妈给我收拾东西。她说:“恁小弟上回在河沿捞了一条大鱼,我给炸了,留给你,这回你带上吧。你就自己吃,别给旁人吃。”
我说:“你留着恁吃吧。”
我妈妈说:“俺这边离河沿近。恁弟弟能撒丝网,能吃点儿鱼。你在山东吃不上。还是给你吧。”
我说:“哦。”
天晚了,我弟弟妹妹都睡着了。我妈妈对我说:“这个猪肺你拿走吧。熟的,我也不给你炒了。”
我说:“行。”
我妈妈说:“你不要给恁爷爷吃了,你给他吃了,他还净是事儿,他还当是恁妈在南乡过得多好来。”
我说:“行。”
我妈妈说:“你明天还要走路,你早点睡觉吧,我刚看见你的棉袄袖子有点短了。我给你接上。”
我就去睡觉,我妈妈坐在她的床头,靠着煤油灯,给我做了两只棉袄袖子,接在我的旧棉袄上。
我妈妈针线活儿很好。她没到深夜就把两只袖子给接好了。她在她床前的大塑料桶里尿了尿,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走到我的床头。我的床头是一只小的黑绿色的塑料桶。我妈妈把我的小桶往一边放放,怕我夜里不小心踢翻了。再帮我把被子盖了盖。
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看大省儿,睡着了,跟武官儿样儿。”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也不睁眼也不吭声儿。她还觉得我像是个武官,那就让她觉得吧。总比让她觉得我是个孱头强。
第二天,我推着自行车,妈妈送我去车站等车。开车的师傅站在车门口儿说:“你那洋车子怎麽上去啊!”
我妈妈像是一个陌生人似的替我跟师傅讲情说:“师傅,一个小丫头,你行行好!让她上去吧!”
师傅说:“洋车子还得摞到车顶上。可麻烦了。”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妈妈猛然间生气地把我往车里推着说:“进去!进去!快进去!”
我被我妈妈推进了车里。那个师傅没有办法,只好下去,把我那辆洋车子给摞到了车顶上,用一个大网子给网了起来。
“你好好记着,到爱丘下车哈!”我妈妈在外头喊着。
“哦!知道了。”我在人群堆里答应着。
汽车开动了,我站在人群中间,看不见妈妈的脸。我跟着汽车一点点地离开南乡,离开有我妈妈的地方。我看到桥底下,一波水碧,一个女人蹲着在岸边洗衣,一个男人用脚底板对着她的脖子碾去。她被那个男人用脚底板碾了,她也没有落水,她还在继续洗衣。那女人的身影,像是我的妈妈。可是定睛一看,又有点像是我了。
我来到南荆堂爷爷家门口儿,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推起自行车的後屁股,把自行车搬进了爷爷家的门槛。
我爷爷正好在家,他看见我回来了,立刻大哭了起来:“省儿啊,你可是回来了。爷爷到处找你啊!你去了哪里了!我还当是你去了恁同学家了。我去她家找去了,她说你没去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