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芷柠每年清明都要回景林给弟弟扫墓,从未偶遇过父母。
也许他们悲伤难耐,至今不愿直面儿子的死亡事实,也许他们只是不想来。无论前者还是後者,都在加重徐芷柠对家乡的厌恶。
问询结束,徐芷柠在洗手间洗了把脸,听到隔壁传来两个男警察的谈话声。
“刚才那女的,怎麽赚那麽多钱?”
“行业特殊,听说有的演员一天就能挣208万。”
“肯定来路不明。”
“别瞎说,这年头谁容易……”
冲水声掩盖了具体谈话内容。大约是一个男人质疑徐芷柠钱的来路,另一个男人带着些许善意,用娱乐八卦碎片盲猜娱乐行业收入水平。
类似对话徐芷柠听过太多。
贫穷是一种病,富有是一种罪,唯有散播谣言之人无条件享有清白。所以,谣言越多的地方,名义上的清白越不可信。
溪山和景林,都是如此。
警车驶过城郊云景山墓园,徐芷柠忍不住向外张望。
开车的警察透过後视镜注意到她的异常,轻轻瞟了一眼,然後故作镇定地询问。
“刚才就想问,你小学在哪念的?”
“溪山二小,怎麽了?”
“就说呢,看你眼熟。我三年级的时候在那待过半年,後来转到景林了。”
“哦。”徐芷柠无意和警察攀关系,她想的是埋在云景山墓园的弟弟。
“咱俩好像一个班,三年三?我,李长海,还有个双胞胎哥哥,李长在,元旦汇演我俩演过相声,下学期转走了……”
李长海没由来的热情,加剧了徐芷柠的痛苦。她一路躲着回忆,回忆竟以如此聒噪的方式钻进耳朵。
“嗯。”徐芷柠合上眼睛,“我睡会儿。”
李长海收起刚刚热情到有些谄媚的嘴脸,冷冷盯住後视镜中的女人。
他刚收到通知,这个女人的嫌疑尚未完全解除,要带回溪山接受调查。徐芷柠可能是受害者,也可能是从犯,或者出于感情原因掩盖了部分事实,总之必须谨慎对待。
徐芷柠一上车,李长海就意识到这个女人应该与他有些交集。想了半天,终于从记忆里翻出相关线索——他们是小学同学。
果然是那个奇怪的女孩。
徐芷柠小学时不合群,不爱笑,更不爱哭。她对学校里发生的一切都满不在乎,唯爱读书,读大量的书。徐芷柠的课桌里,经常被搜出不合时宜的课外读物,本本经典,篇篇深刻,老师自己都读不进去。
县城里的大人整日忙着无所事事,嘴上说一分定生死,实则鄙夷知识,崇拜财富。如果能踩到别人肩上,或借他人之功为平平无奇的人生增光添彩,简直再好不过。
偏徐芷柠,她一个小女孩坚持用真理武装头脑,用知识改变命运。
老师们不喜欢徐芷柠,更不喜欢徐芷柠带到学校的那些书,找过好多次家长,根本没用。
那些书来自徐芷柠母亲工作的文化馆,一个县城里最无用的单位。
母亲总埋头于绘制“万马奔腾”丶“花开富贵”等领导喜爱的大开幅画作,在精雕细琢之间合理虚度年华,收获“知书达理丶文文静静”的评价。
这其实是一种无力。
父母对外宣称自由教育,只要不耽误学习,孩子的一切行为都不叫事。
只有徐芷柠自己知道,父母死气沉沉,对家庭生活毫无兴趣,这一家三口从没有过热闹的对话。他们常年被看不见的巨大哀伤缠绕,弟弟的意外死亡进一步加剧困境。
徐芷柠有时会想,弟弟不是去世,而是献祭。
父母东躲西藏,为不知名的力量奉献出一个男婴。父母不敢爱他,不敢承认他,因为弟弟根本不算他们的孩子。
弟弟以父母为管道形成完整肉身,沉默着走向命定的献祭时刻。
路途颠簸,半梦半醒的徐芷柠头撞到车窗上。她睁开眼,对上後视镜中李长海狐疑的目光。
徐芷柠同样狐疑地看向李长海,逼得他收回猜疑,专心看路。
他们驶入林溪隧道,穿过去就是溪山境内。
徐芷柠觉得被警察骗了。“怎麽,还要去溪山?”
“有些事问你。”
“还问什麽?我也是受害者。”
“问清楚,你就没事了。”
徐芷柠意识到,此时只能选择配合。
她终归要回到人生的起点,整理好这个从天而降的烂摊子。
手机又响起来,又是异地陌生号码。
隧道里信号飘乎,徐芷柠愤恨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