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妄站在门口,像一尊从冰天雪地里闯来的煞神。玄色貂裘也掩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暴戾寒气,发梢肩头的雪沫因屋内的温暖而迅速融化,变成冰冷的水珠,顺着他阴鸷的脸颊滑落。那双赤红的眼睛,先是如同淬毒的匕首般在兰烬身上狠狠剐过,带着毫不掩饰的疯狂占有和被背叛的刺痛,随即又猛地钉在萧衍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暴戾的弧度。
“本王倒是来得巧了!”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路疾驰带来的喘息而微微发颤,却又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恨意,“永嘉郡王真是好雅兴啊!怎麽?本王的哥哥昨日才在宫里受了惊,今日就被你急不可耐地请到府中来‘品茗赏雪’了?!你这府邸,倒是比太医院更会‘安抚人心’啊!”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刮骨般的恶意,狠狠扫过两人之间小几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扫过这布置雅致丶温暖如春却在他看来无比刺眼的暖阁,最後再次落回兰烬那张苍白却过分平静的脸上。那眼神里的疯狂丶妒忌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委屈几乎要凝成实质,满溢出来。
“哥哥……”他向前猛地踏进一步,靴子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又破碎,带着一种被彻底遗弃般的痛楚,“你宁愿来找他……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破落郡王!宁愿跟他在这暖阁里私下相会!也不愿见我?!不肯听我一句解释?!我就让你……让你那麽厌弃吗?!厌弃到要背着我来找别人?!”
最後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处于一种濒临崩溃的失控边缘。他完全无视了在场的萧衍,仿佛这暖阁里只有他和兰烬两人,而萧衍不过是个碍眼的丶该死的摆设。
萧衍的脸色已然彻底沉了下来。最初的惊诧过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冷怒和极度不悦。他缓缓站起身,挡在了兰烬与君妄之间,虽然身形不如君妄那般带着武将的压迫感,但此刻挺直的脊背和冷然的目光,也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瑞王殿下。”萧衍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温和,带着清晰的冷意,“请您自重。此地是永嘉郡王府,并非您可以随意咆哮放肆之处。兰世子是本王请来的客人,您如此闯入门,恶言相向,视本王于无物,未免太过失礼!”
“失礼?”君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而扭曲,他猛地挥手,几乎要打到萧衍身上,“萧衍!你是个什麽东西!也配跟本王谈礼数?!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打的什麽龌龊主意!不过是个靠着皇室施舍过活的闲散宗室,也敢觊觎本王的人?!你让他进来你这暖阁,安的是什麽心?!说!”
他步步紧逼,眼神凶狠,几乎要将萧衍生吞活剥。
萧衍寸步不让,眼神也冷了下来:“殿下慎言!本王与兰世子清清白白,不过是以茶会友,谈诗论画罢了。倒是殿下您,昨日宫道失仪,今日又擅闯臣邸,咆哮无状,若陛下知晓……”
“少拿父皇来压我!”君妄厉声打断他,情绪更加激动,“你以为搬出父皇我就怕了?!今日便是父皇在此,我也要问个明白!兰烬!”他猛地转向被萧衍护在身後的兰烬,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疯狂和固执,“你告诉他!你跟我回去!你告诉他你不是自愿来的!是他蛊惑你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兰烬,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待和恐惧,仿佛只要兰烬点一下头,他就能立刻将眼前一切撕碎。
兰烬自君妄闯进来後,便一直沉默着。他坐在那里,甚至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改变姿势,只是微微垂着眼眸,看着地面上被寒风吹动的丶自己袍角的阴影。
直到君妄这声嘶力竭的丶带着最後希望的质问落下。
他才极缓极缓地擡起眼睫。
目光平静地掠过状若疯魔丶眼中布满血丝的君妄,然後,落在了挡在他身前的丶背影紧绷的萧衍身上。
最後,他轻轻推开萧衍挡在他身前的手臂(这个动作让萧衍身体微微一僵,也让君妄眼底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缓缓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袖,动作从容不迫。
然後,他才看向眼中希望之火愈燃愈烈丶几乎要扑过来的君妄。
声音清冷得像窗外呼啸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君妄那颗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火苗的心上:
“王爷。”
“我是自愿前来拜访郡王的。”
“与您,”他微微顿了顿,目光冷寂无波,“无关。”
“无关”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君妄心脏最柔软丶最毫无防备的地方。
他脸上那狂喜的丶期待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後如同脆弱的琉璃一般,寸寸碎裂,剥落,露出底下彻底的灰白和难以置信的空洞。
他踉跄着後退了一步,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丶只剩下巨大创伤和茫然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兰烬。
仿佛第一次,真正地丶清楚地认识到——
他的哥哥。
不要他了。
真的不要他了。
暖阁内,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和君妄那粗重却破碎的喘息声。
萧衍看着眼前一幕,眉头紧锁,眼神复杂难辨。
而兰烬,在说完那句话後,便不再看君妄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多馀。
他转向萧衍,微微颔首:“今日叨扰郡王了。看来此地不便久留,兰某先行告辞。”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拢了拢氅衣,迎着灌入的寒风,径直向门外走去。
经过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的君妄身边时,衣袂未曾有丝毫停留。
仿佛他只是路过了一尊无关紧要的丶覆满冰雪的雕像。
“哥……”
一声极其微弱丶带着泣音的丶破碎的呼唤,从君妄喉咙里逸出。
但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已经决绝地踏出了暖阁,融入了门外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