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牧溪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像受伤蝴蝶颤抖的翅膀。
心底深处,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男人,甚至可以说是怨恨。
可是奶奶临终前的画面总在午夜梦回时清晰地浮现。
奶奶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牧溪,浑浊的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气息微弱却执拗地哀求:
“溪溪,奶奶求你……别恨你爸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奶奶没教好他……你们父子俩……要好好过日子……”
就为了这句临终嘱托,牧溪把自己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用麻木包裹愤怒,用顺从掩盖不甘,像一株见不到阳光的植物,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枯萎。
他的人生从来都是一片灰暗。
童年是爸爸醉醺醺的咆哮和奶奶神志不清的呓语;少年时期是永远凑不齐的学费和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如今上了大学,依然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永远填不满的经济窟窿。
直到遇见段骋。
那个人就像一束毫无预兆的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他阴霾密布的世界。
段骋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那种不必为五斗米折腰的洒脱,那种敢于对不公直截了当说“不”的底气,都让牧溪移不开眼。
他记得段骋在球场上挥拍的姿势,记得他皱眉时微蹙的眉心,记得他说话时冷淡却清晰的语调。
这束光太耀眼,太温暖,让牧溪明知不该靠近,却还是想要抓住。
明知自己是活在淤泥里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像最愚蠢的飞蛾,拼尽全力也要扑向那团能将他焚成灰烬的火焰。
在这个被金钱与地位层层分割的世界里,只有爱是平等的,只有爱是自由的。
贫穷的牧溪可以一无所有,但他拥有爱的权利。
他可以自由地选择将这颗心献给谁,哪怕明知自己卑微如尘,哪怕清楚自己永远配不上那个人。
但爱意本身,从来不受理智的控制,它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雨。
段骋是牧溪生命中第一个让他心动的人。
这份感情来得汹涌而纯粹,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那道耀眼的光芒。
哪怕只是捡拾对方丢弃的杂物——一条用旧的运动发带丶一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丶一件不再穿的旧T恤——他都会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如同守护着稀世的珍宝。
小时候,牧溪也常在垃圾堆里翻找。
那时是为了捡拾废品换钱,每一张皱巴巴的纸板丶每一个空塑料瓶都意味着可以多买一个馒头,或是凑齐第二天的公交车费。
尊严对牧溪来说,其实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尊严不会让他多吃一顿饱饭,不会让他不用交学杂费,也不会让他少挨一顿打。
而现在,牧溪依然在“捡垃圾”,却是为了爱。
那些被段骋随手丢弃的物品,在他眼里都带着那个人的气息。
牧溪把它们仔细地收纳在柜子深处,像守护着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每一次打开柜子,牧溪的心就会变得无比柔软。
然而,牧溪从未想过这些隐秘的心事会有被摊开在阳光下的一天。
虽然他的性向和感情早已因那本日记而曝光,但此刻的感受却比当时更加难堪百倍。
牧溪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段骋打开後尚未关上的柜门,视线落在最底层——那里还静静躺着另外四本同样款式的日记本。
整整五本日记,记录着牧溪无人诉说的心事。
在这个校园里,牧溪几乎没有朋友。
他的贫穷丶他的内向丶他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质,都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热闹之外。
这些日记成了他唯一的树洞,承载着所有无法对人言说的孤独与秘密,包括那份注定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恋。
“那个,段骋。”
牧溪轻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谢你。修电脑的钱……我以後会还你的,可以吗?”
段骋转过头看他,眉头微蹙:“什麽钱?”
“……修电脑的钱。”牧溪的声音越来越轻。
“不用给我。”
段骋的视线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
“直接送到我名下的店里修就好,不用花钱。”
这个回答让牧溪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