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大粪在我的地里,被晒成了牛屎饼,可以做我冬季的柴火,那些石头,被我打磨成了鹅卵石,供我欣赏。我欢喜地接纳这些大粪和石头,心情也变得不那麽糟透了。
开工伊始,要迎接领导检查了。杜社长来了好几次图书室,看看图书室里有哪些事情要注意。
“小宋,你在这还好吗?”他分外温和地跟我说。可能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对我实在足够残忍,他对他的得意之作非常满意,所以他见了我也显得格外慈悲。
我说:“还好。就是见了那些同事,脸面上挂不住。人家会嘲笑我,或是同情我。”
社长听了我的话,温和地摸着自己的半边黑脸,皱着眉头,挤着眼,撇着嘴,切着牙,语重心长地说:“你那麽在乎脸面干什麽啊?”
我想,是了,我应该跟你想的一样,我只是个石头瓦块,你想扔到哪儿就扔到哪儿,我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天生的那张脸的。
你为了你自己的脸,就不顾我要不要脸了。
是了,在你这种人的手里,我是不能要脸的。
我像个臭虫一样,只要活着就行。我哪里是个读书人,我哪里是个编辑。在你的眼里,我连个保洁都不如。
我用哭过的脸笑着跟他说:“是的。我们中年人了,确实侍候不了那些小猫了。太吵了。”
杜社长满意地笑着说:“对呀!”我也谄媚地懦夫一样地笑着。
是的,我被他伤地很深,我还得跟他陪笑。
我心里有多苦,我跟他笑地就有多甜。
他对我有多残忍,我的膝盖就有多软。
因为我在他的手心儿里,因为刀子就在他的手里。
他把我割地很疼,他把我脸上割出了十字花儿,涂上黑炭,打上金印,让我顶着这张伤疤脸,出去丢人现眼,没脸见人,我还得夸赞他的刀工鬼斧神工厉害超群。
我不敢不去谄媚,不敢不去恭维。
我不敢说苦,不敢说惨,否则他会下手更狠会让我更惨。
是的,我知道他的手段。
没过几天,领导来检查了,社长作陪,摄影师扛着摄像机一路仓仓皇皇。一行人路过我的身旁,迤逦走向图书室的深处去了。
我在心里想着,我要不要像苏三一样披枷带锁地扑到领导的袍褂下,叫一声:“青天大老爷,为小女子做主啊!”
如果我这样做,事情的结果会是怎样呢?我跟他陈情的那个领导会像包拯那样为我做主吗?我的事情会有个说法吗?
还是,社长大喝一声“来人”,把我像狗一样拖走,把我打入死牢,让我自食其果,永世不得托生。
算了吧,领导来检查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他哪有时间哪有心思管我的事。我不能去给他煞风景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领导也很累,领导也很忙。
即使领导过问我的事了,他把杜社长训斥一下,让我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那又能怎样。
我得罪了一个社长,就有千千万万的社长站起来。
我无论沦落到哪个社长的手里,他还是会觉得我是一个孽徒,对我严加整治,我还不是落地一身的伤。人家能让我好过吗?我能一直跟领导伸冤吗?领导哪有时间一直管我这点屁事。等到我把领导给惹烦了惹毛了,我就连心里那点微茫的希望都没有了。那时候,我真的是求告无门,人家就真的要对我痛打落水狗了。
算了,我还是沉默吧。
我不够优秀,我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我自己很棒。
我太普通了,我不够闪亮,我没有优秀到有资格让领导为我大费周章。
我也还能活得下去。
我就这样忍着丶忍着,好好地蓄积我的力量。
“这个图书室是我来的那年新建的,当时光装修就花了一百四十万。”杜社长跟他们一行人介绍说。
来检查的一行人来了又走了。除了社长,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麽的。他们走着,瞧着,什麽也没说。等他们走了以後,我出去上厕所。我在洗手的时候,听到隔壁男厕所里有一群男人热烈地说话的声音。
是他们,是刚才来检查的那一群人。
“这个地方上厕所还蛮方便的,哈哈哈哈!”
“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干净!哈哈哈哈!”
进退无颜仪。那些日子,我见了那些同事,尤其是相熟的同事,我都觉得脸上无光。
她们有时候一群群地去开会,一群群地像仙女一样朝我走来,怀里抱着她们的养猫记录。看到了我,她们有的跟我笑笑,有的善良地垂下眼皮儿。她们肯定是以为我非常羡慕她们怀里的那些养猫的一二三四五六吧?她们不知道,我连她们高不可攀的七八九都不稀罕,我还稀罕她们怀里的四五六?
她们有的努力地朝我的眼里张望,想从我的眼里看出来一丝本应该属于我的忧伤和凄凄惶惶。可是,我的眼里没有那些东西,是真的没有。
我知道,她们也知道,我的世界,有一盏灯,被谁给吹灭了,让我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和彷徨。她们以为,我的世界里,只有惨淡和混吃等死的凄凉。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正是因为我被打进了冷宫,所以我才有更多的时间去寻找我的新生。
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那些黑暗,并没有把我压垮,相反的,它们像是煤和礁石一样,缓缓地沉到了我的心底。它们在我内心的海底上,发出萤萤的火光,给了我足够的动力,让我每天都想去拼,去闯,让我更接近我想到达的地方。
叶展眉来图书室借书了。
“宋老师!”她诚恳又亲切地跟我说,“你在这儿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