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缠在檐角时,老槐树上的铜铃就被风撞出了清响。
露珠沿着银杏叶边缘滑落,在青砖上砸出微不可察的湿痕,空气中浮动着苔藓与旧纸混杂的气息——那是书驿特有的味道,潮湿、沉静,又藏着墨香的锐气。
林昭然刚把昨夜盲童摸读过的《新礼问》收进木匣,指尖尚存盲文刻痕的粗粝感,檐下铜铃忽响。
她抬眼,程知微的马蹄声已撞碎晨露而来。
他掀帘进来时,青布衫角还沾着泥点,梢微乱,眉峰却扬得像出鞘的剑:“先生,太学马夫说,今晨有生员往书肆跑,怀里揣的……像是新抄的《周礼》。”
“《周礼》?”林昭然垂眸,指尖摩挲着一片银杏叶的叶脉,叶背“策论范文”四字在掌心硌出浅痕,像某种隐秘的烙印。
她忽然笑了,眼尾细纹里浮起星子般的光——那些生员哪里是抄《周礼》,分明是借着圣人经典的皮,传她的《新礼问》。
前日程知微说苏州茶棚唱新童谣时,她便觉火候到了,如今连国子监都有寒生暗传,这把火该从民间烧到庙堂了。
“去取笔墨。”她转身往书案走,木屐碾过青砖缝里的青苔,脚底传来微微的湿滑与凉意。
砚台边搁着半块松烟墨,她伸手一触,冷而细腻的质感沿指腹蔓延。
“你替我拟一份‘江南学正联名疏’,要写得字字泣血,痛陈‘国子生剽窃民间补遗讲成果,玷污圣学正统’。”
程知微握笔的手顿住:“先生这是……”
“让他们吵起来。”林昭然指尖叩了叩案上的《新礼问》,书页出脆响,像枯枝折断的轻音,“民间鼓噪,他们可以当泥腿子撒野;可庙堂之争,是清议,是朝纲,是他们自己立的规矩。等世家子弟骂‘乡野粗学’,寒门学子自然要辩‘哪句不是抄补遗讲’——这一吵,《新礼问》就从地下走到台面了。”
程知微忽然想起昨日她蹲在槐树下看蚂蚁搬纸屑的模样,那时碎纸片上是孩子们抄坏的《附录》,如今这些碎纸,倒要变成刺向铁幕的刀。
他蘸饱墨,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个墨点:“联名的学正……”
“随便找几个江南小县的名字。”林昭然从袖中摸出半枚铜印,是前日从苏州老学究那里讨的闲章,“用这个钤印。那些地方早已裁撤,学正也多是早年办义学时记下的故人——既无后嗣承名,也不会牵累活人。”
三日后,晨光斜照进书驿东窗,那份盖着半枚铜印的“江南学正联名疏”已随早报送入通政司。
林昭然盘膝坐在蒲团上,指尖轻轻划过盲童小福手中的《论语》盲文刻本:“子曰:学而时习之……”那孩子的手指在凸起的刻痕间缓缓移动,像在触摸一条通往光明的小径。
忽听得门帘“哗啦”一响,柳明漪疾步而入,手中绣绷歪斜,那朵并蒂莲还只绣了一半,针脚悬在空中,未及收线。
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先生,西市书肆的《附录讲义》卖空了,有个老秀才举着疏文念,说‘国子生偷咱们的学问’,围了一圈人骂!”
林昭然摸着小福的头,那孩子正用指尖摩挲《新礼问》的盲文刻本,忽然“扑嗤”笑出声:“先生,我听见外头有人吵架,一个说‘乡野粗学’,一个说‘你读的哪句不是补遗讲’!”
她替小福理了理额前乱,耳中果然飘进隐约的喧哗——街角争执的声浪裹着风,穿过窗纸,带着市井的烟火气与愤怒的灼热。
这喧哗越吵越烈,三日后孙奉的密信便到了——紫宸殿里,世家子弟拍着玉笏骂“妖言惑众”,寒门进士攥着《新礼问》反驳“圣人之学本在民间”,连向来沉默的七品给事中都站出来了。
“那给事中姓陈,他说他娘是绣娘,幼时在绣坊听着《附录讲义》识的字。”柳明漪捧着孙奉的密报,声音颤,“他举着那本磨破边的《附录》喊:‘若此为异端,臣之学问皆为虚妄!’满殿人都静了,连陛下都放下茶盏看他。”
林昭然接过那本《附录》的抄本,封皮上还留着绣线的刮痕,指尖抚过那凹凸处,仿佛触到了无数女子在灯下穿针引线的温度。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苏州绣坊,柳明漪借着月光在帕子上绣《弟子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经卷都烫人。
原来这些年他们埋下的种子,早就在看不见的地方了芽。
可真正让她攥紧帕子的,是孙奉第二封密信。
那夜她在书驿烛下展信,墨痕还带着夜露的潮气——沈相咳得昏睡过去,孙奉替他整理散落文书,才在半叠焚余残稿下摸到这封未及火焚的密信,是某世家重臣写的,字里行间全是“清邪说,以正纲常”,末了还补:“若辅不便出手,我等愿代天行罚。”
她指尖一颤,却未缩回。
三年伏线,今日终于咬钩——但这钩太急,太狠,背后必有埋伏。
“他们逼他动手。”林昭然将信往烛火上一凑,纸角腾起橘色火苗,焦边卷曲如蝶翼,热浪扑上脸颊,“若沈砚之真下了禁令,便是‘辅镇压’,他们能借清议夺他权;若他不管,便是‘纵容妖言’,一样能参他失察。好毒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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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们曝光这信!”程知微一拍桌,茶盏跳起来溅湿了袖口,温热的茶水顺着腕骨滑下,留下一道深褐的湿痕,像片蔫了的槐叶。
林昭然望着火盆里翻卷的纸灰,忽然伸手按住程知微欲抽信的手。
烛火在她眼底晃,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灯:“现在揭……”
后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檐角铜铃又响起来,余音在夜风中颤抖。
林昭然松开手,指腹还留着程知微袖口的湿意,微黏,微凉。
她望着案头那半枚铜印,忽然笑了,只是这笑比晨露还凉:“再等等。”
程知微望着她的侧影,忽然想起前日沈砚之烧“禁私学条陈”的传闻。
纸灰飘上天时,是否也像此刻烛火里的纸灰?
而他们要等的,或许是某片灰落在某个关键处,让整座铁幕,就此裂开条能漏进光的缝。
程知微的手悬在半空中,茶渍在青布袖口洇开深褐的痕,像片蔫了的槐叶。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里还带着未褪的急切:“可那信里明明白白写着‘代天行罚’,若不揭破,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
林昭然的指尖还停在烛火上方,温度刺得指腹疼,皮肤泛起细微的战栗。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开口:“你见过冰面下的暗流么?”程知微一怔,她便继续道,“现在把冰砸出个窟窿,水倒是涌出来了,可上头的人只会抱成一团,用更厚的冰盖回来。”
烛芯“噼啪”爆响,溅起星子般的火星,有一粒落在柳明漪的绣线上,瞬间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