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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的查干淖尔,四月带着白毛风的馀劲,刮在脸上似细沙打疼。孟和珠拉立在船头,藏青袍摆在风里翻卷,露出腰间悬着的小短刀,刀鞘是牦牛皮做的,嵌着红珊瑚,阳光底下红愣愣的,比湖面波光还扎眼。她刚把一网鱼拽上船,宽厚臂膀还沾着湖水,顺着肌肉线条往下淌,滴在船板上溅起小水花。

“孟和珠拉!工社的人找妳!”岸上传来喊声,是隔壁营子的巴图。孟和珠拉把船往岸边划,木桨搅碎湖面倒影露出桀骜眉眼,她不说话时像蹲在草坡上的孤狼,沉静得能听见湖底的鱼摆尾,这会儿擡眼看向岸边,眼神里带着锐劲,船刚靠岸,工社干部就迎上来:“珠拉,上面分下来一批南方来的孤儿,咱营子得接一个,妳年轻,又是这儿最能干的女船长,组织瞅着妳合适。”孟和珠拉解下腰间短刀,用袖口擦了擦刀鞘上的水,声音像湖底的石头:“孤儿?多大?女娃男娃?”“女娃,看着也就四五岁,瘦得像根沙蓬,风一吹就能倒。”干部叹口气,“路上折腾久了,见着人就躲,妳多费心。”她没再多问,把渔网甩给巴图,“帮我把鱼送回营子,我去码头接人。”转身翻身上马,马是匹黑鬃马,叫疾风,是她十五岁时从马群里驯服的。马蹄踩过沙蓬蓬的草地,她挺直脊背,出类拔萃的身高在马背上更显扎眼,头上的绿松石额带垂着细链,随着马的颠簸轻轻晃,光透过绿松石,在她脸颊投下细碎蓝影。

码头边停着辆嘎斯车,车斗里挤着几个孩子,孟和珠拉一眼就看见那个缩在角落的女娃。娃穿着件碎花褂子,袖口磨破了边,头发枯黄,似秋天的野草,怀里紧紧攥着个布包,身子抖得像寒风里的马兰花,孟和珠拉跳下马,走到车边,女娃吓得往里面缩,一双眼睛又大又黑,“下来哇。”孟和珠拉的声音放轻了些伸出手,她的手掌粗糙,带着常年开船骑马磨出的茧,指根还戴着枚玛瑙戒指,是额吉留下的,女娃盯着她的手,又看了看她腰间的短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却又不敢哭出声。

旁边的保育员赶紧说:“娃叫阿妹,娘爹没了,一路都没怎麽说话。”孟和珠拉皱了皱眉,这娃也太瘦了,娃哪能这麽薄的?她弯腰,一把将女娃抱了起来“草原不兴这麽瘦的娃哇,跟没长开的沙葱似的。”她低头对怀里的娃说:“以後跟我过,我叫孟和珠拉,妳就叫宏观海日,得长得壮实些哇。”回营子的路上,宏观海日趴在孟和珠拉的肩头,闻着她身上的湖水味马汗味还有淡淡的奶酒味慢慢不抖了。孟和珠拉骑着马,嘴里哼着长调,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笑起来,笑容像草原正午的日头,宏观海日偷偷擡头,看见她鬓边的珊瑚耳坠跟着笑声晃心里生出点踏实来。

到了蒙古包,孟和珠拉把宏观海日放在毡子上转身去火塘边忙活,火塘里的牛粪火噼啪响,她架起铜壶,抓了把砖茶丢进去,又从皮囊里倒出奶皮子。不一会儿,奶茶就煮好了,她还从木柜里拿出块风干牛肉,用腰间短刀咔嚓一声劈开,刀刃锋利得很,切肉像切纸一样,“过来,吃。”孟和珠拉把牛肉递到宏观海日面前又给她倒了碗奶茶,宏观海日咬了一小口牛肉,越嚼越香,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是因为饿也因为这口热乎气,孟和珠拉看着她,自己端起碗奶茶,又灌了口酒“慢点吃,以後天天有肉有奶,保管妳长成像小马驹一样壮实哇。”

夜里查干淖尔的风更凉了,昼夜温差大得很,刚还热得穿单衣,这会儿裹着皮袍都觉得冷,孟和珠拉把宏观海日抱进自己的铺盖里,用棉户户的皮袍把她裹紧,“草原的夜能冻透骨头,挨着额吉睡,暖和。”宏观海日贴着她宽厚的臂膀,听着沉稳心跳像听着湖浪拍打船板的声音,不知不觉就睡熟了。

孟和珠拉却没睡着,她睁着眼看着蒙古包顶的毡子,想起白天工社干部的话。她摸了摸宏观海日枯黄的头发又摸了摸腰间的珊瑚短刀,心里盘算着:这娃得好好养,得让她知道,查干淖尔的水养人,草原日头也暖人。

她发间还别着根编着红绳的羽毛,那是去年秋天打黄羊时从一只鹰隼身上捡的,此刻在火塘微光里藏着千匹野马的嘶鸣,她的呼吸随着风的节奏轻缓,她的瞳仁里映着火塘火苗,仿佛查干淖尔的湖水在那里缓慢转弯又藏着鹰隼坠落又升起的轨迹,她的右耳贴在毡子上,能听见远处湖浪拍岸的声音,像长河流淌的节律,她的左掌放在地上,能摸到草原深处,那些深埋的草扎根须在夜里悄悄跋涉,她的袍摆落在铺边,像敕勒川展开的草原,而长生天的旨意早就在她磨出伤痕的脚背上写得明明白白。

两年过去,宏观海日已经长开了些,不再是那个瘦得像沙蓬的娃,脸蛋透着健康的红,跑起来像只小羚羊,扎着两个小辫子,辫子梢上系着孟和珠拉给她编的红绳。每天天刚亮,她不用孟和珠拉喊就会自己爬起来,因为鼻子总能先闻到奶茶香味,砖茶涩丶奶皮子香,混着牛粪火的暖意从火塘边飘过来,勾着她的脚往那边挪。孟和珠拉总是比她起得更早,已经坐在火塘边煮奶茶了,她把炒米倒进铜碗,冲上滚烫奶茶,再挖一勺乌日莫放在上面,白令令的乌日莫在热奶茶里慢慢化开,飘出甜甚甚的味。“海日,过来吃早饭哇。”她招手,宏观海日就颠颠跑过去,捧着铜碗,烫得直吐舌头却舍不得放下。吃完早饭,孟和珠拉要去查干淖尔开船捕鱼,宏观海日就跟着她去湖边,她不会开船,就坐在船尾,帮孟和珠拉理渔网或者捡湖边的贝壳。孟和珠拉划船时她就看着额吉的背影,宽宽的肩膀,握着木桨的手稳得很,阳光照在额吉头上的绿松石额带上,蓝映映的光晃得她眼睛发亮,有时候孟和珠拉会停下来,教她认湖里的鱼,“那是鲫鱼,身子扁扁的;那是华子鱼,力气大得很,网住了得使劲拽哇。”

到了五月,要搬夏场了。孟和珠拉把蒙古包的毡子丶家具都捆在车上,自己骑着疾风把宏观海日抱在身前,车在草原上走颠得人上下晃,宏观海日就抓着孟和珠拉的腰带看着路边的哈达,敖包上挂满了哈达,白的蓝的黄的在风里飘啊飘,似无数只小鸟。“额吉,哈达是干啥的哇?”她问。孟和珠拉勒了勒马绳,指着敖包说:“那是祈福用的,对着敖包许愿,长生天会听见的。”路过敖包时,她跳下马,从怀里摸出条白哈达,系在敖包木桩上闭上眼睛默念了几句,宏观海日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说:“希望额吉天天开心,希望鱼多得捕不完哇。”

夏场的蒙古包搭在靠近山坡的地方,晚上能看见草原上的银河,蓝莹莹的天缀满了星星,亮得能看清地上的草。孟和珠拉会教宏观海日玩沙嘎,把拐骨洗干净,染上红的蓝的颜色。“看,这样抛起来,用手接,接住几个就算赢。”孟和珠拉示范着,沙嘎在她手里像活了一样,抛起来又稳稳落在掌心。宏观海日学得慢,总接不住急得撅嘴,孟和珠拉就笑着摸她的头,“别急,慢慢来哇。”赢了的时候宏观海日会得到一块奶皮,甜滋滋的,比啥都香。傍晚圈羊时是宏观海日最开心的时候,夕阳把草原染成红愣愣的一片,孟和珠拉吹着口哨赶着牛羊往回走,宏观海日就跟在後面,捡羊掉落的毛或者追着蝴蝶跑,有时候她会坐在草地上,看夕阳慢慢落到山後面,把孟和珠拉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草原上的一棵大树,“额吉,夕阳为啥是红的呀?”她问。“因为长生天在给草原盖被子哇,红被子暖和。”孟和珠拉笑着说,把她抱起来,“天黑了,该回包了,不然狼该出来了。”宏观海日趴在她怀里,闻着额吉身上的青草味觉得比啥都安全。

冬天来得快,一场大雪下来,草原变成了白令令的一片,孟和珠拉会把羊圈弄得暖暖的,宏观海日没事就站在羊背上玩,羊身上的毛厚厚的,踩在上面像踩在棉花上,有一次她看见一只小鸟落在羊圈的栏杆上,冻得瑟瑟发抖,就赶紧跑回蒙古包,拿了点小米出来喂它,“小鸟别怕,吃点东西就不冷了哇。”她小声说,孟和珠拉看着她,笑着说:“咱们海日心善,长生天会喜欢的。”蒙古包门口,总躺着孟和珠拉养的狗,叫班克儿,是只黄狗,宏观海日放学回来,班克儿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蹭她的腿,她会把书包放下,和班克儿一起躺在门口的草地上,晒着太阳,看天上的云飘来飘去。“班克儿,北京的云是不是也这麽白呀?”她问,班克儿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回答。有一次宏观海日在拖拉机的夹层里发现了一窝麻雀,叽叽喳喳的小得像手指头,她赶紧跑去告诉孟和珠拉,孟和珠拉拿了点干草过去,帮麻雀把窝铺得更暖和。“别惊动它们,这是咱们的小邻居哇。”孟和珠拉说。从那以後,宏观海日每天都会偷偷给麻雀带点小米,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心里美滋滋的。孟和珠拉喊宏观海日回家时,爱说:“个揪!天黑了!”不管她在草原上跑多远,只要听见这声喊就会立马往回跑,有时候她会故意躲起来,让孟和珠拉找,孟和珠拉也不生气,就在草原上喊她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飘着,带着暖意。等宏观海日跳出来,孟和珠拉就会笑着刮她的鼻子,“妳这小调皮,看我不带要理妳哇。”嘴上这麽说,转身却会给她一块华蓝士糖,甜甚甚的。

那达慕大会打谷场举行,孟和珠拉带着宏观海日去了,场上挤满了人,有赛马的摔跤的还有卖小吃的,孟和珠拉买了麻叶和小瓜子给宏观海日揣在兜里,轮到摔跤比赛时孟和珠拉看得入迷,手里的酒一碗接一碗地喝,喝嗨了,就跟着旁边的人一起唱歌,唱《嘎达梅林》,声音洪亮,像草原上的风。宏观海日跟着别的孩子一起跳安代舞,转圈转得头晕就坐在草地上看,她看见孟和珠拉和牧民们笑着说话,脸上的笑容像日头一样亮,牧民们脸上也都带着笑,劳累都在这笑声里化开了,她突然觉得草原真好额吉真好,这样的日子就像额吉煮的奶茶,让人舍不得放下。

宏观海日九岁了,该去工社学校上学了,孟和珠拉琢磨着,学校离营子远,海日中午得在学校吃饭,得给她攒点学费,还得让她每天有奶喝,不然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可不行。她瞅着自家的羊,心里盘算:羊産的奶不够喝,要是能有一头奶牛,既能给海日挤奶,多馀的奶还能拿到工社去换点钱,一举两得。可买一头奶牛得不少钱,孟和珠拉摸了摸木柜里的小盒子,那里面装着她的首饰,有额吉留下的珊瑚项链,红愣愣的珊瑚珠子是当年额吉出嫁时的嫁妆;有她自己年轻时攒钱买的绿松石额带,蓝映映的绿松石是她最宝贝的东西;还有一枚玛瑙戒指,戴了快十年指根都磨出了印。这些首饰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平时舍不得戴,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

那天晚上,宏观海日睡着後,孟和珠拉把盒子打开,借着火塘光一个个摩挲着首饰,珊瑚项链在手里温温的,像额吉的手;绿松石额带的链子轻轻响,像查干淖尔的浪声。她叹了口气,心里想着:首饰再贵也没有海日金贵,娃是她的命,只要娃能好好的,啥都值。

第二天一早,孟和珠拉把首饰包好,揣在怀里,跟宏观海日说:“额吉去工社办点事,妳在家乖乖的,别乱跑哇。”宏观海日点点头看着孟和珠拉骑马出了营子,心里有点纳闷:额吉平时去工社都会带着她,今天咋不带了?

孟和珠拉到了工社找到养牛的老巴特,老巴特家里有一头怀崽的奶牛,正想卖掉。孟和珠拉把首饰拿出来,放在老巴特面前:“巴特,我用这些首饰,换奶牛,行不?”老巴特看着首饰眼睛都亮了,珊瑚丶绿松石丶玛瑙,都是好东西,比奶牛值钱多了,赶紧点头:“珠拉,妳这是吃亏了哇,不过妳要换,我没啥说的。”孟和珠拉牵着奶牛往回走,奶牛慢悠悠跟着,尾巴甩来甩去。她心里挺敞亮,想着海日能喝上新鲜牛奶就觉得值。回到营子,宏观海日看见奶牛,高兴得跳起来:“额吉,这是咱们的牛吗?它会産奶吗?”孟和珠拉笑着点头:“以後妳天天都能喝到鲜牛奶了,长得壮壮的,比小马驹还结实哇。”晚上,宏观海日在木柜里找东西,无意间发现首饰盒空了。她心里咯噔一下,跑出去问孟和珠拉:“额吉,妳的首饰呢?咋不见了?”孟和珠拉正在挤牛奶,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哦,额吉把首饰卖了,换了这头奶牛哇。”宏观海日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扑到孟和珠拉怀里,哭着说:“额吉,首饰比奶牛金贵,妳咋能把它们卖了呢?我不要牛奶了,我要把它们换回来哇。”孟和珠拉放下奶桶,用袖子擦去她的眼泪:“傻娃,首饰没了能再攒,可我的海日要是营养不够,长不高长不壮额吉才心疼呢,妳是额吉的命,比啥都金贵,知道不哇?”宏观海日还是哭,孟和珠拉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指着奶牛说:“妳看,这头牛怀崽了,以後会有小牛犊,咱们的牛群就大了。等妳长大了,额吉再给妳买更好的首饰,比以前的还漂亮,行不?”宏观海日看着额吉的眼睛,那里面满是疼惜,她慢慢点点头,把脸埋在孟和珠拉的怀里,小声说:“额吉,我以後一定好好上学,长大了挣钱给妳买好多好多首饰哇。”

从那以後,宏观海日每天早上都会帮孟和珠拉挤牛奶,看着白花花的牛奶流进桶里,心里既开心又愧疚。她学习很用功,放学回来还会帮着喂牛放羊,尽量不让孟和珠拉操心,孟和珠拉心里暖暖的,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没错。

这一年的那达慕大会比往年更热闹,工社里通了电,晚上还会放电影,孟和珠拉带着宏观海日去了,宏观海日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扎着长辫子,穿着孟和珠拉给她做的袍子,蓝底白花好看得很,孟和珠拉还是老样子,腰间悬着珊瑚短刀,只是头上的首饰少了,只有一枚简单的银戒指。

赛马比赛开始时,起跑线前六十匹骏马躁动不安,唯孟和珠拉指尖慢条斯理梳理着马鬃,眼神越过沙尘弥漫的赛道,凝在天地相接处蓝莹莹的弧线上,那是长生天弓背处。铜铃炸响令旗挥落,有个汉人记者追着拍特写,镜头里她偏头瞪来,眼锋比套马杆更利,惊得无人机差点撞上旗杆,冲线刹那她直起身纵声长笑,日头撞碎在齿间,整个草原的生机都滚烫淌进笑声里。等赛马结束,她拉着旁边人非要唱歌,一首接一首,从《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唱到《牧歌》,声音豪迈,宏观海日坐在旁边给她递水,笑着说:“额吉,妳唱得真好听,比喇叭还响哇。”孟和珠拉笑着摆手,又灌了口酒:“草原的歌就得大声唱,唱给长生天听,唱给查干淖尔听哇。”

摊位上卖着各种小吃,有羊肉烧麦,按两卖,皮薄馅大,咬一口全是羊肉香;有面精,泽愣愣的吃起来爽口;还有烧全羊,金黄油亮,离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宏观海日将烧麦递给孟和珠拉:“额吉妳尝尝,可香了,配砖茶喝最好哇。”孟和珠拉点点头:“嗯,好吃,比咱自己包的还香。”

回家的路上孟和珠拉骑着马,宏观海日坐在後面抱着她的腰,“额吉,妳说我以後能像妳一样,开船捕鱼骑马放羊吗?”宏观海日问。孟和珠拉笑了:“咋不能?我的海日想干啥就能干啥,不过,妳要是想出去看看额吉也支持妳,外面的世界也大,去瞅瞅也好哇。”宏观海日把脸贴在孟和珠拉的背上,心里想着:不管以後去哪,都不能忘了额吉,不能忘了查干淖尔,不能忘了这片草原。

这几年,工社的变化越来越大,拖拉机多了马群少了;砖房多了蒙古包少了,孟和珠拉有时候会看着草原上的拖拉机说:“以前靠马赶路,一天走不了多远,现在拖拉机一响,一会儿就到工社了,快是快,可总觉得少了点味道哇。”宏观海日知道额吉是念旧,念着以前的日子,念着草原的样子。

有一次来了几个外面的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看见孟和珠拉的蒙古袍,就指指点点说:“这衣服真土,跟唱戏似的。”孟和珠拉当时就瞪了他们一眼,把短刀往案板上一拍,“草原的衣裳是用来干活的,骑马捕鱼放羊哪件都离不了,不像你们穿的,中看不中用,懂个啥哇?”那几个人被她的气势吓住赶紧走了,宏观海日看着额吉,觉得额吉又凶又酷,像高飞的鹰。

孟和珠拉也有委屈的时候,有一次去办事,有人听说她是内蒙古的,就说:“北方的野蛮人是不是都没教养?”孟和珠拉气得脸都红了,当场就跟那人吵了起来:“我们草原人热情好客淳朴善良,敬重长生天爱护草原,哪没教养?倒是你,凭着偏见瞎说话,才叫没教养哇!”吵完架心里还是堵得慌,回到家喝了好几碗酒才慢慢缓过来,宏观海日看着额吉,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抱着孟和珠拉的胳膊说:“额吉,以後谁再敢说妳,我就跟他们吵,咱们草原人才不是野蛮人呢!”孟和珠拉摸了摸她的头:“好哇,我的海日长大了,能保护额吉了。”那天晚上,孟和珠拉又咳了几声,她最近总咳嗽,有时候咳得厉害,脸都红了。宏观海日看着她,心里暗暗着急却不知道该怎麽办。

宏观海日考上了中学要去住校,临走那天孟和珠拉给她收拾行李,装了满满一兜肉干奶皮,还有她最爱吃的小米凉糕:“在学校要好好吃饭,别舍不得花钱,缺啥就给额吉写信,额吉给送过去哇。”孟和珠拉絮絮叨叨嘱咐着,宏观海日点点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额吉,妳在家要好好的,别太累了,记得按时喝药,少喝点酒哇。”孟和珠拉笑着摆手:“知道了,妳放心去吧,额吉身体好着呢。”孟和珠拉站在路边,直到拖拉机变成一个小黑点才转身回家,回到空荡荡的蒙古包,孟和珠拉摸了摸木柜里的空首饰盒,又摸了摸腰间的珊瑚短刀,突然觉得有点孤单。她走到火塘边煮了碗奶茶,看着窗外的查干淖尔,心里想着:海日长大了,要飞了,也好,娃就该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只是,她得好好活着,等着海日回来,等着给她买更好的首饰,等着看她像查干淖尔的日头一样,活得亮堂活得壮实。

火车开动时,宏观海日扒着窗户看,孟和珠拉站在月台上,藏青衣袍在风里飘,珊瑚短刀闪着光,直到变成个小黑点。她摸出兜里的沙嘎,拐骨上还留着小时候染的颜色,突然忆起额吉煮奶茶的铜壶丶蒙古包外晒太阳的班克儿,眼泪啪嗒掉在沙嘎上。

到了北京,宏观海日才知道草原的宽和城市的挤是两回事,宿舍在胡同深处,楼挨楼像摞起来的砖,擡头只能看见窄窄一条天,灰板板的,没有查干淖尔蓝莹莹的模样。第一次走进教室,有同学指着她的蒙古袍料子笑“这布咋这麽厚,穿起来像裹着被子”,她攥紧沙嘎没吭声,额吉说过,衣裳是用来扛风扛雨的,犯不着跟闹不机密的人置气。空乘的专业课累得人脚不沾地,练微笑背流程学知识,晚上躺到床上,宏观海日总想起草原的夜,查干淖尔的银河能照见草叶上的露珠,可胡同的夜里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把影子拉得个噌噌的,心里空落落的。她用蒙文给孟和珠拉写信,孟和珠拉的回信总是很短,汉字歪歪扭扭的“营子通了拖拉机,拉水比以前方便;奶牛生了小牛犊,奶够喝,妳别惦记哇”。宏观海日知道额吉是怕她分心,每次都把信纸翻来覆去看,好像能从字里看出额吉煮奶茶的模样。

毕业後,宏观海日穿着制服在飞机上穿梭,第一次飞国际航线,落地时看见外国旅客对着蒙古包造型的钥匙扣拍照,有人问她“内蒙人是不是出门都骑马”,她笑着纠正“我们有火车有飞机,就像大家出门开汽车一样哇”。可转过身心里却有点堵,蒙古包是用来挡风的,不是用来当摆设的。

工作忙起来宏观海日很少回查干淖尔,她在胡同里租了间小房子,窗外就是别人家的後墙,晾衣绳上的衣服晃来晃去像扯不开的网,有次下夜班她在胡同口看见卖烤红薯的,红薯炉子的烟味混着煤气味,想起草原上的牛粪火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给孟和珠拉打电话,电话里传来额吉的咳嗽声,“额吉,妳是不是又咳了?去看看大夫哇。”孟和珠拉在那头笑,“老毛病了,别麻烦哇。”

後来宏观海日认识了同是民航系统的丈夫,结婚後生了个女儿取名宝露尔,她没时间带孩子,産假结束就把宝露尔送回查干淖尔,孟和珠拉抱着小丫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每天给宝露尔挤鲜牛奶,用小短刀把羊肉切碎了做辅食,教她唱草原的歌。宝露尔刚会走路就跟着孟和珠拉去湖边,坐在渔船尾看额吉捕鱼,小手抓着湖水里的光,喊“额赫额吉,鱼在天上游哇”。

宝露尔三岁那年宏观海日接她回北京。火车上,宝露尔指着窗外的高楼喊“蒙古包呢?星星呢?”宏观海日心里发酸只能说:“咱们住的房子比蒙古包暖和,晚上也能看见星星哇。”,可到了家宝露尔看着天花板哭,“这里的星星是黑洞洞的,没有草原的亮哇。”日子久了,宝露尔也慢慢习惯了城市的生活可总惦记着查干淖尔,她会在画蓝莹莹的湖沙蓬蓬的草,画孟和珠拉腰间的珊瑚短刀。宏观海日看着女儿的画心里像被什麽揪着,她给了女儿城市的便利却没能给她草原的辽阔,带宝露尔去游乐场,女儿看着旋转木马说:“没有额赫额吉的疾风跑得快,疾风会追着太阳跑哇。”

宏观海日带着宝露尔回查干淖尔过年,车刚到营子,就看见孟和珠拉站在路口,头发白了腰也有点弯了,孟和珠拉抱着宝露尔转圈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用红珊瑚和绿松石做的小吊坠,“给宝露尔的,戴着好看哇。”宝露尔挂着吊坠,跟着孟和珠拉去赶羊,坐在羊背上喊“额赫额吉,小鸟又来吃小米了哇。”晚上孟和珠拉煮了锅茶,用小短刀割着手把肉。宏观海日看着额吉咳得直皱眉心里难受,“额吉,跟我们回北京吧,方便看病。”孟和珠拉摇头,“我走了,渔船咋办?奶牛咋办?查干淖尔的水得有人看着哇。”她从木柜里拿出个旧首饰盒,里面躺着块磨损的红珊瑚,“这是我额吉留下的,我最近总想起她戴着它跳舞的样子,比萨日朗还艳哇。”宏观海日看着珊瑚,突然想起额吉当年用首饰换奶牛的事,眼泪掉在碗里,“额吉,等我攒够钱,给妳买最好的珊瑚哇。”

回北京前宏观海日带着宝露尔去祭敖包,孟和珠拉把哈达系在敖包上,对着长生天祈祷,“保佑我的海日丶宝露尔平平安安,保佑查干淖尔的水永远清亮哇。”宝露尔学着额赫额吉的样子“长生天,让老额吉不咳嗽哇。”回到北京,宝露尔总对着窗外发呆说想奶茶想银河哇,宏观海日知道女儿的心和她一样在草原,宝露尔去吃烧麦,烧麦是糯米馅的,宝露尔咬了一口就吐出来:“没有额赫额吉做的羊肉香,没有砖茶配着,不好吃哇。”宏观海日看着女儿,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是城市给不了的,就像草原的风只能在查干淖尔的上空吹。

宏观海日升了乘务长工作更忙了,有次飞完航班,在机场遇到个穿着“蒙古袍”拍照的游客,袍子上绣着花哨亮片,根本不是能干活的样式,有人问她袍子好看不,她压着脾气说:“草原袍子是用来扛风骑马的,不是用来耍的,要是真喜欢,去看看草原看看牧民咋过日子哇。”转身离开时她摸出沙嘎,不管走多远,她都是查干淖尔的娃,是孟和珠拉的女儿。

宝露尔高考那年执意要报铁路院校的驾驶专业,宏观海日急得直转圈“女孩子家当空乘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开高铁多危险,天天跟铁疙瘩打交道,多麻求烦哇。”宝露尔指着窗外的高铁轨道:“额吉,妳看那轨道得愣愣的,能通到草原,通到额赫额吉那,我想带妳回去哇。”她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总蹲在胡同口看火车,画本上全是各式各样的列车,宏观海日知道女儿是想念查干淖尔的辽阔了,最後她还是点了头,“想干就干,我支持妳,只是得照顾好自己。”

铁路院校里学驾驶的女生人数太少,有男生嘲笑她“女孩子力气小,连方向盘都握不住”,宝露尔没吭声,只是每天天不亮就去练体能,她记得额赫额吉说的,草原的娃得像野草一样风吹不倒,毕业时,她以第一名的成绩拿到了高铁驾驶证,成了内蒙古第一批女高铁司机。第一次独立驾驶高铁时,宝露尔穿着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前方得愣愣的轨道延伸到天边心里既紧张又激动,她想起额赫额吉在查干淖尔开船的样子,额吉说过,开船得看水的方向,开车得看路的尽头,道理是一样的,列车啓动时,她在心里默念“额赫额吉,我开高铁了,像妳开船一样稳。”

工作之馀宝露尔总爱一个人待着,她不喜欢聚会,觉得跟人打交道太累还不如坐在窗边看风景,宏观海日说她孤僻得学着跟人相处,宝露尔却笑着说:“额吉,我享受孤独,像柏瑞尔,一个人也能飞得很远哇。”她确实享受,驾驶时只有她和轨道,没有喧嚣没有是非,心里清净得像查干淖尔的湖水。

孟和珠拉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有时候还会咳血,宏观海日赶紧把她接到北京看病,检查结果是肺不好得慢慢养,孟和珠拉躺在病床上还惦记着渔船牛羊,“我的船没人管,会不会被风吹跑哇?奶牛有没有人喂哇?”宝露尔握着她的手说:“额赫额吉放心,我已经让营子的人帮忙照看了,等妳好了,我开高铁带妳回去哇”。在医院的日子,孟和珠拉总爱摸宝露尔的高铁驾驶证,“我家宝露尔真厉害,能开这麽大的铁家夥,比我开船强多了哇。”宝露尔就给她讲高铁上的事,讲她开车经过草原时看到的风景,孟和珠拉听得入迷说:“等我好了,一定要坐一次妳开的高铁。”

孟和珠拉在北京住了半年,身体好了些就执意要回查干淖尔,她说:“城里空气太闷,没有草原的风舒服,我还是喜欢查干淖尔的水,喜欢毡子哇”。宏观海日拗不过只能送她回去,一路上孟和珠拉看着窗外风景一会儿说这里的草没有营子的沙蓬蓬,一会儿说这里的湖没有查干淖尔的蓝莹莹,回到查干淖尔,孟和珠拉又能坐在湖边开船了,虽然动作慢了些但脸上有了笑容,宝露尔每次休班都会回来,陪额赫额吉赶羊煮奶茶,听她讲以前的事。晚上她们躺在蒙古包外看银河,宝露尔指着星星说:“那颗最亮的星星,像不像妳腰间的珊瑚短刀哇。”孟和珠拉笑着说:“像,那是长生天在看着我们呢,看着查干淖尔的娃过得好不好哇。”

宝露尔驾驶的高铁线路延伸到了离查干淖尔最近的旗里,通车那天她特意把孟和珠拉和宏观海日接到车上,孟和珠拉坐在靠窗位置看着窗外草原飞快向後退,眼里闪着光“这铁家夥真快,比疾风还快,以前从旗里回营子得半天,现在一会儿就到了哇。”宏观海日看着额吉和女儿心里感慨万千,当年她从草原走到城市,如今女儿又把城市的路修回了草原,这大概就是缘分吧。车到旗里站孟和珠拉非要去买大窑嘉宾,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笑着说:“这汽水像啤酒却不醉人,草原的东西就是好哇。”宝露尔看着额赫额吉开心的样子心里甜甜的,她终于实现了小时候的愿望,开高铁带着额赫额吉和额吉在草原路上奔跑。

晚餐桌上摆着奶酪拼盘丶手把肉丶炖黄膘牛排丶肉苁蓉羊肉汤,还有宝露尔最爱吃的烩荨麻莜面,孟和珠拉用小短刀给两个宝割手把肉“多吃点,开大家夥费力气,得补补哇。”宝露尔咬着肉突然觉得不管走多远不管过多久,只要有家人在有草原在心里就永远踏实,她看着额赫额吉与额吉,想起小时候第一次从草原回北京时听到的祝福:“祝妳生动漂亮,祝妳盛开葳蕤,祝妳永远走在艳阳天里。”经年以後做到的何止她一人。

查干淖尔的冰刚化透,湖水蓝映映的,像孟和珠拉坐在船头,手里摩挲着红珊瑚,这几年咳得越来越厉害,夜里常睡不着就盯着珊瑚想事儿,想当年用一盒子首饰换奶牛的傻劲儿,想宏观海日小时候扎着小辫追着羊群跑的模样,也想辗转听来的闲话:哪个营子的孤儿找到亲生爹就再也没回过草原,哪个额吉守着空蒙古包哭。

孟和珠拉擡头看向通往旗里的路,沙蓬蓬的草刚冒芽,路还是老样子,宽宽的却坑坑洼洼,听说又要修路了,她划着船靠岸,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腰间的珊瑚短刀哐当响,像跟着心跳打节奏。她翻出压在毡子底下的袍子,是宝露尔让人捎来的,蓝底绣着萨日朗花,她比划了两下,又赶紧把藏的奶皮奶酪都摆出来,还让巴图帮忙蒸了凉糕,软六六的,车开过来,宏观海日从车上下来,头发白了些却还是老样子,宏观海日走过来,从包里掏出个盒子:“额吉,妳看这是啥?”打开一看,里面是串新的珊瑚项链,红愣愣的珊瑚珠子,比她当年换奶牛的那串还亮。

“妳这娃,瞎花钱!”孟和珠拉嘴上骂着,手却轻轻摸着项链,看见宏观海日手腕上的沙嘎吊坠,正是她当年塞给女儿的那个,拐骨被磨得光滑颜色显然又上了一遍,“额吉,这些年我总想着回来,可工作忙,宝露尔又要开高铁,这次退休了再也不走了,就陪着妳哇。”孟和珠拉想,记忆是瓶罐头,买来时总当是长久的小心收着,日子久了倒像忘了它原本的模样,重逢是有人掀开了箱盖,阳光落在罐头上,晃得人眼晕,连带着经年的欢喜与怅然都跟着淌了出来,她转身进了蒙古包,把那个空了多年的首饰盒拿出来,里面除了那块旧珊瑚,还放着这些年攒的银饰:“额吉也给妳攒了新的,妳戴着,好看哇。”

五个月後孟和珠拉在一个清晨平静地离世了,脸上带着笑,睡着了一样,宏观海日和宝露尔把她的骨灰撒在了查干淖尔湖,撒在她开了一辈子船的地方,宏观海日穿着额吉留给她的衣袍,宝露尔手里拿旧珊瑚对着湖水喊:“孟和珠拉!妳变成星星了吗?”

孟和珠拉走後宏观海日留在了草原,打理着额吉的渔船,每天都会去湖边坐坐,像是在跟额吉说话,宝露尔还是开着高铁,每次经过查干淖尔都会鸣笛。後来宝露尔带着女友陪着宏观海日去湖边开船,宏观海日坐在船头,像孟和珠拉当年一样腰间悬着珊瑚短刀,阳光照在她身上像照着当年的孟和珠拉,傍晚时夕阳把草原染成了红愣愣的一片,宏观海日在湖边唱着经文,唱罢高歌一滴泪下,山风为她送了一程又一程她的额吉,孟和珠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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