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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雾寺霜(第1页)

江雾寺霜

连须生办工室的窗,正对着闽江口最外侧的风电塔群。海雾像是谁家晾晒时忘了拧干的棉絮,湿漉漉从江面升腾起来,将长长叶片裹得只剩个模糊影子。庞然大物转动时发出呜呜声响,似女子在江面发出的低低哭音。

她桌上摊着几张科纸,密密麻麻画满了应力曲线图,笔尖悬在纸上方良久,最终只在台风荷载模拟数据那栏添了几个小数点,这组数据反复核算到第三遍,服务器嗡嗡作响转了整夜,得出结果仍旧差着几个系数。桌角的白瓷杯里,铁观音早已泡得没了颜色,杯底沉着几片卷曲茶叶,似是沉睡蝴蝶,晨早八点泡的茶,到眼下快三点乍昼,才想起端起来抿了一口,凉茶滑过喉咙,带着熟悉涩味,与她童年在那间出租屋里喝的味道如出一辙。那时出租屋蜷在老城区弄堂深处,木头楼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每到梅雨天墙皮就扑簌簌往下掉灰,雨势大了,屋顶漏的水得用四个搪瓷盆接着,嘀嗒嘀嗒的声响,混杂着尤眉在竈咖切菜声响,构成了她整个童年最清晰的背景音。

那时她刚上国小,尤眉会将科作业纸裁成两半,一半给她当作业簿,一半留给自己记录柴米油盐的开销,纸的边缘常带着毛筅,墨水写上去容易洇开,她握着铅笔一笔一画地抄生字,尤眉就坐在旁边,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滑动计算当日开销,算着算着,母亲忽然停下手,望着窗外雨丝发怣,嘴里喃喃自语:“栽啦,这个月煤气费又要涨了。”遇到温书假,她不用去学堂便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尤眉会特地从市场买回新鲜筒骨,配上清甜玉米和胡萝卜在煤炉上慢慢地炖,煤炉的火力不旺,一锅汤要炖上两个多小时,香气一丝丝逸出来逐渐盈满整个房间,她写着写着便忍不住探头去望,尤眉就会笑着轻拍她脊髯:“急什乜?等炖好了,准让妳啃最大的。”那时的日子究竟苦不苦呢?连须生如今回想,舌尖泛起的竟多是汤里甜味。她们栖身的屋子统共只有十五平米,母女俩挤在一张细床上,冬天没有暖气,就把棉被裹得紧紧,尤眉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轻声说:“厚啦,等阿母後日有钱了,一定给铺上地暖。”那时她对此深信不疑,觉得只要和阿母在一起,即便屋顶漏雨,即便日日只是青菜豆腐,也是赢了,赢过了那个只会对阿母挥拳头的阿爸,赢过了总来咄咄逼人讨钱的阿舅,赢过了所有瞧不起她们娘仔的人。

她人生头一遭真切体会到赢这个字有多沉重,是在八岁那年。

外公过世,留下一间老厝,阿舅找上门来坚称房子理当归他,尤眉不肯让步,两人吵得面红耳赤,阿舅急了,伸手死死掐住阿母,阿母面色涨得通红,双手拼命挣扎却怎麽也挣不脱,她吓得浑身发抖,冲上去抱住阿舅的腿,哭喊着“唔通拍妈妈”,可她太小了,阿舅擡脚就将她踹开,她摔在地上,脑勺重磕到桌角,疼得眼泪直流,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去掰阿舅的手指,阿舅的气力太大了,她的手指掰得快脱节了,铁钳般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她眼睁睁看着阿母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恐惧涌上来终于忍不住发出尖利绝望的嚎啕,哭声引来了邻居,衆人七手八脚才将阿舅拉开。那晚尤眉紧紧搂着她一言不发,只是眼泪不停地掉,泪珠落在小须生发间,从此人生里开啓了一场大雨,然而那个当下她趴在母亲怀里,心里第一次涌上彻骨无力感,原来这世上有些事,任凭如何拼尽全力也赢不了。後来她们搬离了那间老厝,住进了另一处出租屋,尤眉再未提过遗産之事,只是变得愈发沉默,常在煮饭时怔怔出神,切菜切到手指也浑然不觉。

真正让她感到心灰意冷的,是十三岁那年。她在学堂里被几个同学孤立,他们将她的课本扔进厕所,还在背後议论她是野囝仔。她隐忍许久,最终在一个下午与她们爆发了冲突,推搡间,一个男生摔倒在地上哭着去告诉了老师,老师将尤眉叫到学堂,当着衆人的面,尤眉什麽也没问,擡手掴了她一记耳光,那一掌力道重,脸颊顿时火烧耳中嗡嗡作响,她愕然望着尤眉,母亲眼中满是愤怒失望,厉声道:“谁让妳这麽唔懂事?就不能安安分分哋吗?”後来警察来了,简单询问几句,见没出什麽大事,便对尤眉说了句後日管好囝仔旋即转身离去,那天她没有哭也没有辩解,只是默默跟着尤眉回家。路上,尤眉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面,望着母亲略显佝偻的背影,她想那个曾将她的手揣入怀中取暖的母亲,那个会为她耐心炖煮骨头汤的母亲,为何变得如此狰狞?心中某个角落在那记耳光与警察轻飘飘的话语中骤然碎裂冷却。

自那以後尤眉好似变了一个人,开始频繁饮酒,喝醉了便坐在床沿,命令连须生给她爸爸打电话讨要生活费,电话接通,那头传来父亲不耐烦的声音,尤眉便一把抢过听筒,对着话筒哭嚷:“寄钱!查某囝要食饭!唔通唔管!”挂了电话,她又会抱住连须生痛哭流涕:“须生,阿母无路用,让妳跟着受苦。”那时的连须生只觉得烦躁,认为母亲懦弱又丢人,直至多年後,她偶然从旧日邻居口中得知,那时尤眉的银行卡里,确实只剩下十五块钱,连买青菜都不够,才恍然明白歇斯底里的哭喊不过是走投无路的挣扎。但当时的她无法理解这些,她只清晰记得一次尤眉又喝醉了,逼她打电话,她执拗着不肯,尤眉顿时火起,将桌上的碗扫落在地,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她望着母亲通红的双眼,心底恨意第一次汹涌而至,她恨父亲绝情,恨阿舅霸道,更恨尤眉的软弱,恨她将所有的委屈与怨愤都倾泻在自己这个女儿身上。

不过,在阿母不喝酒不向父亲讨钱的那些稍显平静的日子里,她会带着连须生去逛市集,给她买奶油蛋糕买漂亮头绳,在集市上遇见一只刚出世不久的狗仔,浑身毛茸茸的,连须生一见便喜欢得不肯撒手,尤眉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掏钱买下了小狗,笑着说:“给它取个名吧,叫金银好唔好?盼着它能带来好运气。”连须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每日放学归来,头一件事便是抱起金银,喂它吃饭为它梳毛,可年纪小哪里懂得如何照料生命,没过多久金银便病了,不吃不喝蔫蔫趴在地上,她抱着小狗,急得直掉眼泪,跑去求尤眉带金银去看宠物医生,尤眉望着她低声道:“厝里无钱。”那一刻须生望着母亲眼中的愧疚,心里委屈再次翻涌而上,要用这麽大的代价去学会负责吗?那为什麽阿母不用?她抱着金银蜷在沙发上,一边流泪一边轻抚小狗毛发,就这样哭了整整一夜,不知是幸运还是金银命大,次日清晨,它慢慢好转开始吃东西了,连须生紧紧抱着它,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这一次,是欣喜的泪。

但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上高中後再度成了被孤立的对象,同学不仅说坏话,还故意藏起作业簿让她无法交差,她在教室里被一个男生当衆讥讽为无侬要的囝仔,委屈决堤,冲回家中,从柜子里翻出半瓶农药,拧开盖子就灌了下去。

再度醒来时已是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尤眉守在床边,双眼红肿,见她睁开眼,并未软语安慰,反而恶狠狠说:“妳敢死?妳死了,金银就无人管了,我就将它炖了食!”连须生茫然望着母亲,看着她眼中交织的恐惧与愤怒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可笑,很久以後她才辗转得知,那天尤眉在抢救室外哭得几乎晕厥,当医生说出可能抢救唔过来时,母亲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医生:“求求妳,一定救救伊,伊若死了,我也活唔成了。”只是这些话尤眉从未亲口对她讲过,出院後连须生将金银送给了一位宠物医生,送别时,她轻轻抚摸它的头,低语:“金银,对唔住,我无能力饲好妳,唔能让妳跟我受苦。”宠物医生看着她,叹了口气:“妳是个好囝仔。”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所有决心都会崩塌,从那以後她再未养过任何宠物,也再未在尤眉面前落过一滴泪,她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强大到无需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强大到能够真正赢一次给自己看。

後来,她考上了大学,攻读能源工程,毕业後进入风电研发部,她丢命工作,别人不愿接的课题她主动接,别人视为畏途的项目她迎难而上,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为了攻克技术,她在实验室里泡了整整三个月,每日睡眠不足四小时,体重骤减了十几斤。同事都劝她别这样拼命,她只是淡淡一笑:“栽啦,我想赢。”她确实赢了,从普通技术员一步步晋升为研发主管,手中掌握着重要课题,有了稳定收入,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无需再为下一顿吃什麽而发愁,除了不能在阎罗那里接回金银再没输过一次。

直到家中有人去世她回去协助处理後事,阿舅再次提起当年的房産,振振有词:“许间厝本来就该是我的,妳妈当年就是胡搅蛮缠。”她看着阿舅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着他脸上与当年掐住尤眉脖颈时如出一辙的蛮横,压抑多年的怒火爆燃,她冲上前,伸手掐住阿舅脖子,阿舅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愣怔一下才开始挣扎,阿舅的女儿急忙上前试图拉开她,可她的双手死死箍住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她看着阿舅的面孔逐渐涨红,看着他眼中闪过惊恐,心底升起报复的快意。然而就在这时,她忆起阿舅掐着尤眉而自己拼命阻拦却无济于事的画面,满腔怒火霎时熄灭,她松开了手,看着阿舅瘫坐在地大口喘息表妹在一旁吓得面无菜色,她转身离去,走出弥漫着争吵与怨恨的老厝,步入阳光之下。

她赢了吗?挣脱泥沼却挣脱不了心底盘根错节的恨意,每次接到尤眉的电话,听到那头说什乜时阵转来看看,恨意袭来,让她对着手机失控吼叫:“唔通互我打电话!我唔想看着妳!”掐断电话後,望着闽江失神良久。

她深知自己怨恨尤眉,怨恨当年的巴掌,怨恨阿母的懦弱,怨恨她将自己拖入痛苦的回忆深渊,可她同样明白,自己心底仍存留着爱意,眷恋着在出租屋里为她炖煮骨头汤的阿母,那个为她买来小狗金银的阿母,那个在抢救室外为她下跪乞求的阿母,情绪如同海雾,缠绕了她十几年,任凭她如何努力也难以驱散。

办工室外风机的声响再次传来,叶片转动得更急促了,海雾淡了一些已能隐约望见江面上粼粼的波光,连须生将纸仔细叠好收进抽屉,又从包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灰白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她凝视着窗外那些巍然屹立的风电塔,心中默念:这个课题,我一定要赢。至于心底那些纷乱的爱与恨,或许就如这指尖烟雾,待风吹过吧,她深吸一口,烟味呛得她咳嗽起来,她迅速掐灭烟蒂,扔进烟灰缸,重又端起那杯茶呷了一口,涩味依旧,但比方才淡了些许。

尤眉的腰,自打连须生落地那日起,便被狠狠拧住再也未曾松开,每逢阴雨天,刺骨疼从腰椎一路蔓延至脚底,无数细针在骨髓里反复扎刺,她独自坐在藤椅上,手指按在腰後,指尖能摸到凸起的骨节,那是怀连须生时落下的根,是日复一日的疼痛熬出来的印记,更是她这失败半生的具象刻痕。窗外闽江被晨雾笼罩,远处连须生负责的风电叶片在雾中缓慢转动,尤眉望着那片模糊影子觉得那叶片像极了自己,不停旋转却始终被困在原地,记忆带着咸涩海风味扑来,将她拖回那个改变一生的清晨。

那时她刚满二十,从乡下逃也似的,在工业区小工厂里做流水线女工,每天天不亮就踩着露水上工,夜深了才顶着月光回租到的小单间,日子过得似缝纫机,针头起起落落,将青春与希望都缝进了看不见的尽头。

直到遇见连国梁,那个总穿着笔挺衬衫说话带着软糯腔的男人,他夸她比厂里的机器耐看,说要给她一个像模像样的家,明知他有家室,她还是陷了进去,从小被丢在福利院又被养父慊弃干不了活的她太渴望一点安稳了。她成了工友口中的狐狸精外人眼里的插足者,偷摸与连国梁在小单间里相会,他给她带热乎卤味,泡清香茉莉花茶,信誓旦旦说:“等我和序响离了,就光明正大娶妳进门。”她信了,直到月事迟了两月,验孕棒上刺眼两道红杠将她惊醒,慌乱之馀亦有一丝窃喜,有了孩子连国梁就该完全属于她了吧?

孕期苦难从第一天就缠上了她,晨吐凶猛,常常趴在马桶边吐到胆汁都出来,连喝口水都能呛得眼泪直流,连国梁起初还常来送粥,後来渐渐少了,推说家里那位盯得紧。她独自躺在潮湿单间里,饿了啃馒头,渴了接自来水喝,夜里腰开始疼,似被无数根竹签穿刺,想找人说说话,翻遍通讯录却无一人可诉。孕四月时去医院産检,医生皱眉:“胎盘低置,得卧床静养,不然容易大出血。”攥着化验单站在医院门口,她不敢告诉连国梁,怕他觉得麻烦,只得自己买了床厚被子,将门窗关严实,除了如厕几乎整日卧床,某夜突然觉得下身一热,伸手一摸满手鲜血染红睡裤,她吓得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往医院跑,那夜雨下得大,她在雨中摔了两跤,膝盖磕出血也不敢停,她怕孩子没了,怕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此落空。

住院那几日连国梁只来过一次,放下五百块钱就匆匆离去,丢下一句:“序响起了疑心了,我得赶紧回去。”望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尤眉摸着微弱胎动觉得自己活成了个笑话,可她已无退路,福利院回不去,养父家慊她丢人,她只能一口一口咽下护士送来的米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孩子生下来,赢回那个家。

熬到临産,她是被救护车拉去卫生院的。突发大出血染红床单,剧痛让她意识模糊,只听见医生在耳边喊用力再用力,她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婴儿哭声,医生抱来孩子说是个女孩,她费力睁眼,看着皱巴巴的小东西先涌上的是绝望,她知道,一切都完了。大出血引发了并发症,她躺在病床上日日咯血,一口一口染红枕边手帕,医生叹气:“生育损伤太重,以後怕要落下病根,腰疼的毛病也免不了。”她摸着松垮肚皮,看着身旁襁褓中的连须生突然恨起来,恨这孩子让她受尽苦楚,恨这孩子不是男孩,恨这孩子一出生就有妈妈,而她自己从记事起就不知母亲模样。

出院那日连国梁来接她说:“家里不方便,先去出租屋暂住。”她抱着连须生站在空荡的屋里,明白了所谓的家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连国梁很少来,来了也只是放下生活费就匆匆离去,後来她才知,他根本没提离婚,只是在两个女人间周旋。

连须生半岁那年连国梁突然来了,身上带着酒气一进门就打她,他说郑序响知道了所有事,要和他离婚还要分走家里的钱,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巴掌打在她脸上拳头落在她背上,她抱着连须生蜷缩在墙角,用身体护住孩子。那是连须生第一次见阿爸打阿母,吓得哇哇大哭,从那天起,连国梁的暴力成了便饭,他输了钱会打她,和郑序响吵架了会打她,甚至连天气不好也成了动手的借口。她想过走,可看着怀里的连须生又只能把念头咽回去,她没工作没积蓄,连身份证都是当年养父托人办的,她试着回闽北找养父,可刚到村口就被养父拿着扫帚赶出来,说是丢人现眼的东西别弄脏了家门,她只能守着出租屋守着连须生,一天天熬下去。

连须生四岁那年郑序响难産去世了,连国梁顺理成章把她和连须生接回了老宅,她以为自己终于赢了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可没过多久就发现连国梁又和别人勾搭上了,她去连国梁的工司送汤,隔着玻璃门,看见他和那个女人靠在一起,笑着说话,像当年对她那样温柔,她冲进去,想和连国梁吵,想质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力哽咽,回到家他没解释也没道歉,那一刻尤眉突然明白,所谓的赢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连须生八岁那年,养父去世弟弟来争遗産,掐着她的脖子要房子,她看着连须生冲上来保护她,她知道,世界上只有连须生是真心对她的,可舅舅松开手後,她没对连须生说一句安慰的话,只说“以後离妳舅舅远点,别跟他学坏。”她怕自己的软弱被孩子看到。

後来日子更难了,连国梁给的生活费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几个月都不露面,她只能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给连须生煮稀饭,自己常常饿着肚子。须生过生日,她咬牙买了一块奶油蛋糕,看着孩子把蛋糕抹得满脸都是,笑得像朵花,她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那天晚上她抱着连须生,第一次对她说:“须生,阿母对不起妳,”连须生似懂非懂地搂着她的脖子说:“阿母,我不苦,有阿母在就好。”那一刻她下定决心,就算再难也要把连须生养大。

可生活还是让她喘不过气,她开始喝酒,酒能让她暂时忘记疼痛和烦恼,喝醉了,她就让连须生给连国梁打电话要生活费,听着电话那头连国梁不耐烦的声音,她会对着听筒哭喊把所有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挂了电话,她抱着连须生哭,哭自己的命苦,哭连须生跟着她遭罪。

连须生十三岁那年在学校被孤立,和同学打架,老师把她叫到学校,当着所有人的面,她看着连须生低着头,脸上带着伤,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恨连须生不懂事,恨她不能安安分分的,她擡手给了连须生一巴掌,那巴掌打得很重,连自己的手都麻了。看着连须生愣住的眼神,心里很後悔,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狠的话“以後再敢惹事,就别认我这个妈。”警察来了说以後管好小孩就走了,她带着连须生回家,她想回头抱抱孩子想跟她说对不起,可自卑让她开不了口。

连须生喝农药那天她正在捡菜叶,接到医院电话时撒了一地烂菜叶,疯了一样往医院跑,冲进抢救室,看到连须生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毫无生气,医生说可能抢救不过来,她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抱着医生的腿哭“求求妳,救救她,她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她看着孩子心里又怕又气,她怕孩子再做傻事只能用最极端的方式威胁她,她知道话很残忍,可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用这种方式把孩子留在身边。连须生把金银送给宠物医生,她知道,连须生是知道自己照顾不好金银就像自己照顾不好她一样,那晚她炖了鸡汤,想给连须生补补,可连须生没喝,只是说:“阿母,我想好好学习,以後考个好大学。”她看着孩子眼里的坚定,明白孩子要飞走了而她又一次被丢下了。

连须生考上大学离开那天她去车站送行,连须生没让她送进站,她站在车站门口,看着连须生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连须生工作後很少回来,偶尔来电语气也总是淡淡的,她知道,须生恨她,恨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她想解释想告诉孩子,她当年有多难有多怕,可每次拿起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麽,她只能每天煲汤,汤炖好却无人喝。

她去闽江边散步看见连须生研发的风电叶片在转,转得慢悠悠,似她这辈子没停过的苦,她觉得连须生真的赢了,赢了生活赢了命运,而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她掏出手机想给连须生发信息,问最近还好吗,编辑半天还是删了,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有些距离一旦拉开就再也无法靠近。

雾漫进屋里,带着闽江湿气落在她脸上,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风电叶片,心里生出念头:或许该放手了,该让须生彻底摆脱她过自己的生活,或许她也可以为自己活一次,去找个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弥补对自己的亏欠。

岑婴的竹铺在古镇最深的巷尾,门口那块岑记竹艺的木牌被岁月啃得只剩淡薄印记,铺子里漫着竹屑清香混着老茶涩味,她坐在工作台前,手握刻刀正给一根竹条雕花,竹条是苦竹,质地硬纹理细,刻刀划上去得使巧劲,轻了留不下痕重了容易崩口,她雕的是朵玉兰花,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卷曲,像极尤眉出生时攥着的小拳头,孩子刚落地就晓得攥拳,指甲盖软得像花瓣,攥着她的指头不肯放。刀尖细细勾勒竹屑簌簌落下,沾在她指腹茧子上,糙糙的带着点微痒,吹开碎屑,指尖摩挲着花瓣弧度,心里酸了一下,尤眉今年该四十多了,她这个当妈的,却连孩子如今是什麽模样,指头还爱不爱攥东西都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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