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我保证让那些蛀虫把吞下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他转向杨苍,难得正经地拱拱手:“杨小先生,接下来,可要仰仗你的神算了。”
杨苍小脸微红,用力点点头,紧紧抱住了他的算盘。
算珠的脆响,即将成为追索贪渎的丧钟。
通过他这样的市井奇才洞察积弊,再以百里融的机变和武力为後盾,黎梦还才得以精准打击,迅速填补府库空虚,稳定经济命脉。
黎梦还的车驾离开了喧嚣的城池,驶向广袤而萧索的冀州平原。田野里,稀稀拉拉的农人在翻整土地,为冬麦或来年春耕做准备,神情大多麻木而惶恐。
战乱和豪强的盘剥,已让这片沃土生机凋敝。
在一处田埂旁,她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对着自家一块刚翻过的丶明显瘠薄许多的土地唉声叹气。黎梦还示意停车,带着几名侍卫和一身素净布衣的穆昭走了过去。
“老丈,为何叹气?”黎梦还问道,语气平和。
老农吓了一跳,见来人虽衣着不凡但态度和善,稍微定了定神,指着田地苦着脸道:“贵人有所不知啊。这地,看着还行,可连着种了三年黍米,地力早就耗尽了。往年还能靠李家坞堡租借些牲口粪肥,可如今……”
他摇摇头,不敢再说下去。李家坞堡,前些日子才刚被燕重踏平。
穆昭蹲下身,拈起一撮土仔细看了看,又在附近走了几步观察,轻声道:“地气确已亏虚。老丈,此地往年可是种粟?轮作何物?”
老农见这女子竟懂农事,眼中多了几分光彩:“回这位娘子,往年是种一季粟,一季豆,或休耕一年。可这几年打仗,东燕官家加赋,李家又要加租,不休耕都不够吃,哪还敢轮作养地?豆子价贱,种了也填不饱肚子啊。”
黎梦还默默听着。这时,远处几个农人看到这边动静,也畏畏缩缩地聚拢过来,脸上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
“传令,”黎梦还对身边的小藜说道,“第一,即日起,冀州全境,新附之民,免赋一年。旧民,今年田租减三成。第二……”
她看向一旁的繁缕,“由你牵头,召集州内有经验的老农和通晓农书的士子,十日内拟定《冀州劝农令》。详述休耕轮作之法,推广豆麦轮种丶桑基鱼塘之利。官府设‘劝农使’,分赴各乡,指导耕作,发放耐寒麦种。第三,鼓励垦荒。凡开垦无主荒地者,前三年不征赋税,所垦之地,登籍後归其所有。”
周围的农人们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激动议论声
那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他这一跪,周围的农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站在身後的穆昭连忙上前搀扶:“老丈快请起。”
她温和而坚定地说,“大都督言出必行。稍後官府会张贴告示,细则也会由劝农使到各村宣讲。大家回去安心备耕,好日子在後头。”
黎梦还看着眼前跪拜的农人,看着女娘从容安抚的身影,看着远处田野上升起的渺渺炊烟。再坚固的坞堡,也挡不住饥肠辘辘,再锋利的刀剑,也斩不断对土地的眷恋。
给予土地和希望,才能真正赢得冀州最广大丶最沉默的人心。
邯郸的冬夜漫长而寂静,王邸深处,黎梦还的书房仍亮着灯。
烛火在琉璃灯罩里摇曳,将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霰敲打窗棂。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丶清苦的药草气息,那是穆昭带来的安神药茶,此刻正氤氲着热气,放在黎梦还的手边。
黎梦还的目光落在穆昭沉静的侧脸上,烛光柔和了她眉宇间的坚韧。
“姐姐,”黎梦还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性的关切,“襄侯,虽为冀州总管,但还是不忘身先士卒。前日递了军报回来,已肃清巨鹿流寇。他,可曾给你捎信?”今生虽无夫妻姻缘,但黎梦还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丶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的微妙气氛。
穆昭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眸看着盏中沉浮的茶叶,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沉默了几息,她才擡起眼,唇角弯起一个极淡丶也极疏离的弧度,像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转瞬即逝。“军报既至,便是平安。”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
黎梦还心头了然。穆昭不愿谈,或者说,不敢触碰。今生她经历的太多,所谓情愫,对她而言,或许已是不可承受之重。黎梦还心中微叹,不再追问。
然而,穆昭却忽然擡眼,目光直直地看向黎梦还,那温婉的眼眸深处,此刻却带着一丝洞察的锐利,如同医者精准地切中了脉象。
“倒是你……”她话锋一转,声音依旧温和,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大将军其人,”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和深意,“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