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如今何处也
黎梦是在苏合香与血腥气交织的气息里沉浮的。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後感知的,是産婆将沾满胎脂的婴儿贴在她汗湿的脸颊,那团温热像十五的满月,烫得她眼眶发酸。
混沌中,她听见太医令苍老的声音穿透帷帐:“陛下脉象虚浮,需老参吊住元气……”
再睁眼时,入目不再是紫薇宫里的织金联珠丶九重穹顶的凤凰藻井,而是二十一世纪出租屋天花板上旋转的星空灯。
电子音在耳边炸响:“黎医生!刚送来连环车祸伤员,主任让你立刻到三号手术室!”
消毒水的气息汹涌灌入鼻腔。她低头看自己洗得发白褪色的手术衣,指尖残留的触感却仍是黏腻的羊水。有人拽着她狂奔,走廊顶灯拖曳成流动的金河。手术台上血肉模糊的躯体,无影灯冷光下翻卷的皮肉,骨锯切割肋骨的嗡鸣与飞溅的血点。
场景骤然碎裂,变成淮水河畔翻滚的狼烟,折断的兵戈上挂着肠穿肚烂的士兵。
“发什麽愣呢?”是姐妹用力拍她肩膀“快走啊,烟花大会要开始了!”
她被推挤进欢呼的人群,江风裹挟着爆米花的甜香。
对面江岸骤然绽放的光瀑里,她看见自己映在破碎水面上的的脸,是头戴九凤花钗冠丶眉间贴着金箔花钿的女帝,也是未绾的长发被夜风吹乱的夜游人。
“黎医生!豆浆油条还是别的?”早餐摊主嘹亮的吆喝惊醒了她。梧桐树荫下,穿白大褂的同僚们挤在塑料凳上扒饭。她挑了一份肠粉,温热的触感顺着喉咙滑下,这温暖却又突然变成淳于坚渡给她的参汤。
建元三年冬她染上时疫,他撬开她紧闭的牙关,用舌尖将药汁顶进她喉咙。
苦味在口腔弥漫时,她尝到他唇上结痂的血口,是他连日试药急得咬破的。
“日出了!”有人高喊。
她擡头看见对面的山头跃出的金红色火球。霞光泼洒到四面八方,也倒进了她一路背上山来拍打卡照的高脚杯里。但瞬间这光芒却融化成産房内摇晃的烛焰。
稳婆惊喜的呼喊穿透记忆的迷雾:“又是个公主!二殿下哭声响亮着呢!”
剧痛海啸般将她拍回现实。她挣扎着睁眼,明黄帐顶的盘金绣龙纹在视野里晃动。
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草草拼凑,下腹残留着掏空般的钝痛。
“阿梦?”沙哑的呼唤从床边传来。
她艰难侧首。淳于坚跪在踏脚上,玄色常服皱得如同腌菜,下巴冒出青黑胡茬,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肩头,也照亮了他眼睑下浮着浓重的鸦青。
“三天……”他喉结滚动,声音像生锈的齿轮转动,“你睡了整整三天。”
记忆碎片仍在脑海冲撞。急诊室的冷光,和姐妹疯狂大笑大闹丶又唱又跳的画面,倒最後定格在産婆托起的婴儿。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此刻正安静睡在旁边的描金摇篮里。
淳于坚突然抓住她伸出锦被的手。掌心粗粝的老茧摩挲着她的腕骨,触感如此真实,一下就碾碎了所有幻象。“羲和来看过妹妹了,”他低头用胡茬蹭她指尖,“她说望舒像只没毛的粉兔子。”
黎梦想笑,眼眶却先泛起潮热。
望舒,她为次女取的名字。
前世最後的诀别时刻,她哭着拉住他的衣襟,好像就能留住他的性命。
她殷殷切切地告白,说出了憋在心中几十年的真心话,“有人锄奸扶弱,有人救死扶伤,有人生而为王,而我,是为你而来的。你若走了,我可怎麽办呀?”
淳于坚也是这样彷徨地躺在血泊里仰望星空:“今晚夜色甚好,可惜……再不能陪你看,月亮了……”
那时残月如鈎,寒光浸透他失焦的瞳孔。
她指尖颤抖着抚上他下颌。胡茬刺着指腹,混着风尘与汗味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
这真实的触感终于压过记忆的洪流。“你守了多久?”她声音嘶哑。淳于坚不说话,只是将脸埋进她掌心,温热的液体濡湿她掌心。
摇篮里传来细微的哼唧,黎梦挣扎着想撑起身,被淳于坚按住:“别动。”
“小东西饿了。”他像捧着易碎的琉璃盏,小心翼翼将女儿放进她臂弯。
温软的奶香扑面而来,黎梦撩开衣襟,而淳于坚用大氅裹住她和婴儿。
玄狐皮毛隔绝了晨风,他滚烫的掌心贴在她後腰缓缓揉按,好似有暖流渗入她的肌理。
淳于坚突然低头,舔去她额角沁出的冷汗,“当初就不该答应你生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