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上,您这是要……搬家?”
柳宗权将最後一角账本捅进火里,这才擡起头。她的脸上没什麽皱纹,眼神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不是搬家。”她淡淡道,“是跑路。”
她站起身,走到柳簇面前,将那根尚有馀温的铁箸,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
“簇儿,你自小便比你那几个妹妹聪明。外面的风声,你应该比我听得更清楚。”
她顿了顿,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些正在忙碌的家仆和女眷。
“瑄王疯了。她要的不是演武,是野火。这把火,很快就要烧出王畿,烧遍整个武朝了。”
“柳家这点家业,是脏了些。但还没脏到,要给一个疯子陪葬的地步。”
她转过身,看着依旧跪着的儿子。
“你也该收手了。别再跟外面那些地痞流氓厮混,也别再用那个……不知所谓的诨号了。”
她走到柳簇身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的头,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你是我柳宗权的儿子,终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家里跑路,不会扔下你。”
“出了武朝,你有你的去处。我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在东海那边,买一处宅子,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柳簇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母亲那只停在半空丶最终还是收了回去的手。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嫡妹她们……也一起走?”
“自然。”柳宗权回答得理所当然,“家业是她们的,她们去哪,家业便去哪。”
“那……我呢?”柳簇擡起头,那双惺忪的桃花眼探询另一双冷淡的桃花眼,“我算什麽?我也是‘家业’的一部分?”
柳宗权皱起了眉。
“柳簇!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我在跟我的母亲说话。”
柳簇笑了。他缓缓站起身,那条总是显得有些跛的右腿,此刻却站得笔直。
“母上,您说的没错。我是比妹妹们聪明。我读过您书房里所有的书,从《步天歌》到《撼龙经》。我知道怎麽看星,怎麽寻龙,怎麽破煞。”
“可您教过我吗?没有。您只教了妹妹们,怎麽打算盘,怎麽管家,怎麽……把我当成一个将来可以用来联姻丶或是看家护院的‘物件’。”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您说的也没错。我创的那套《走杀经》,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我交的那帮朋友,是些杀人越货的亡命徒。”
“可您,有没有想过,为什麽?”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柳宗权面前。
“因为,在您和妹妹们眼里,我柳簇,不过是个会喘气的‘庶子’。而在他们眼里……”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是‘蹴六爷’。”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站住!”柳宗权的声音在他身後响起,“你要去哪?!”
柳簇没有停下。
剑水入海口,潮水一遍遍冲刷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海风腥咸,吹得人睁不开眼。
柳簇,或者说,蹴六爷,就那麽赤着脚,在最高的那块礁石上,站了一天。
他看着浑浊的江水,汇入无垠的大海,看着那些被江水裹挟而来的枯枝败叶,在海浪的拍打下,翻滚丶碎裂,最终消失不见。
他就那麽看着,从日出,到日落。
远处,王畿城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模糊不清的丶狂热的唱喏声。
“……扬我盖世名!习我不世功!”
直到最後一缕残阳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下,天地间陷入一片深沉的暮色。
“好啊。”
他说。
“现在,咱们俩来斗一斗吧。”
说完,他朝着那被欲望点燃丶以疯狂为薪的都城,走去。
步履平稳,再无半分跛态。
【三】